《七日死旅》沙**沫

1、第一天

　　它决定就在今天早晨出发，谁知道找到那朵白地丁会花多长时间呢？而且它已经老了，不像年轻时走得那样快。
　　它是一只兵蚁，没有几天活头了。
　　根据蚁界的生存守则，蚂蚁们在大限来临之际必须离开蚁穴，独自寻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消失。
　　兵蚁并不觉得这条守则有什么不好，毕竟，如果蚂蚁们都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的话，那会给工蚁们增加多少工作量呀。即使不这样，工蚁们的活儿已经干不完了。都是一只蚁后生的姐妹，能省就省点吧。
　　要不要和蚁后也就是自己的母亲及姐妹们告别呢？稍微考虑了一下，它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蚁后很繁忙，忙于和几只蚁王们开展制造公主和王子以及扩充新兵和劳动力的伟大工程，是没有时间理会这种小事的。何况她生产了数量如此庞大的孩子以至于无力照顾它们，未必会在乎一只小小兵蚁的死亡，她甚至可能，而且极有可能都不会记得它。
　　至于姐妹们，一起长大的那批已经所剩无几了，像它这种年纪和经历仍然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意外。小一些的呢，它懒得特别去和它们交待。它们总是摆出一付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看到它时永远一脸的不屑，只因为它活得太久且无力继续上战场与敌人厮杀。
　　“唉，妹妹们，你们可知道当年我也是个勇士，曾经和战友们共同击退过来犯敌人的二十五次攻击，并攻陷了十三座城池！“它有点豪迈地想，可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残缺的右后足后，不禁又叹了口气。多年征战唯一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个纪念品了。
　　它慢慢地爬向洞口，心里没有什么类似恋世的伤感情绪出现。对于蚂蚁，这种结局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它只是一只蚂蚁，虽然有坚硬的上颚和曾经健壮的身躯。
　　洞口有几只年轻的兵蚁在守门，不知道是第几代，可是很骄傲地将尚显稚嫩的脸扬得高高的，看都不看它一眼，只当它是空气。它不怪它们，生老病死在蚁界太平常了，没有谁会为一只孤独就死的老蚁而空发什么悼词和叹息。这一点，它很早以前就清楚了。
　　走出洞口一段距离后，它不由自主地停下掉转头回望。对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园，不论是谁在最后离开时都会有一点点的牵挂，即便它只是一只昆虫。
　　洞口依然楚楚可观，和上一次见到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工蚁们总是很勤劳地将家搬来搬去，还没能适应新家就又要搬了，这个家建成也不过十几个日升日落的时间。
　　旁边的那丛野花开得正艳，在晨风中招展着蓬勃的身体，晶莹的露水闪闪发光。
　　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爬上心头，让兵蚁感到呼吸有些沉重，胸口堵得难受。它扬了扬前足，心里默默地念道：“别了，家；永别了，我的生活。”再次眺望片刻，它转过身，迈开脚步。
　　翻过一个小土坡，洞口看不见了。兵蚁有点喘息地放慢了频率。不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早在几个星期前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时它就想好了。它要去找一朵最白的地丁花，在下面挖个小洞，然后舒舒服服躺进去，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这是它长久以来的梦想。
　　那是在一次远征回家的途中。姐妹们很兴奋地谈论着刚刚过去的胜利，挥动着战利品。它没有做声，默默回忆着战场上无数已方和敌方尸体的凄惨模样。
　　它不喜欢死亡，特别是非正常情况造成的死亡。但它是一只兵蚁，从出生就注定了不是被蚁杀就是去杀蚁。这种命运，它无法选择。
　　走过一丛地丁花时，出神的它差点被一只死蚂蚁绊个跟头。这是一只得享天年的老蚁，本来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可是却让兵蚁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只老蚁虽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花下的脸却含着一丝微笑，仿佛它没有死，而只是在甜甜地睡觉。对于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兵蚁来说，这种对比实在太强烈了。
　　就是在那一刻，兵蚁决定：如果能够活到老死这一天，它一定也要找一丛地丁花，挑其中最白的一朵……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好像也没有过几个月。
　　它并不惧怕最后的时刻，长期军旅生涯，早把它历练得对死亡麻木不仁。对现在的它来说，死亡只是何时﹑何地的问题。如果足够幸运，在限期内找到那朵花，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有待解决了。
　　天空中阴云密布，看样子不久就会有一场大雨。兵蚁并不后悔挑选了这样一个日子出发，对蚂蚁来说天气固然很重要，可是对它这样一只老蚁，已经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低下头准备重新上路，就在这时，一团青云样的东西迅速飞了过来，引起兵蚁的注意。那是一群正在举行空中婚礼的蓝蚁公主和王子们。它们振动着长长的翅膀，欢快地在空中挑选伴侣，自由自在，幸福非常。
　　兵蚁是头次看见这么多的蚂蚁贵族，也是头次见识宫廷婚礼。抬头后目瞪口呆，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直太美了！看它们的纤腰，细细的长足，还有那样透明的薄薄的青色的翅膀。最惊人的是它们的眼睛，怎么可以那么蓝那么晶莹！那可是只有勿忘我才拥有的亮蓝啊！
　　空中婚礼进入了尾声，一对对新婚夫妇亲亲热热地结伴飞走了。它们要去找一处向阳的地方挖洞产卵，创造一个新的蚂蚁王国。
　　兵蚁却仍然呆呆地仰着头，注视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它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只很另类的蚂蚁，因为它总是思考一些别的蚂蚁从未想到过的问题，比如：美和…爱情！它常常会为一些平凡的事物激动，比如：一片格外红艳的叶子，一朵凋谢的残花，花纹奇特的小石头等等。可是从来没有什么和哪一次像刚才给它的冲击大。思考了很久的美的定义，现在它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美，其实就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震撼感受。
　　它站在那里，身体不动，心却随那些美丽的带翅膀的同类飞走了。
　　如果不是一阵大风，天知道它还会站多久。乌云浓重起来，零星的雨点打在四周，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风吹得它直跌跟头，在被吹走之前，它幸运地找到一个小洞躲了进去。
　　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它打着寒战，心里却尤在暖暖地回忆着那些青色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