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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獬豸 ...

  •   浪子矶的水手们从猎船上抛下银钩,直径两三里,钩尖闪闪发亮。最好的猎人韦无忌,是他们的领头人。

      韦无忌的猎钩,自来号称钩无虚发,但是这一回他失手了,银钩摆荡着,那么大的一条钩子,怕不有几千上万斤的力道,所过之处风疾叶残,土壤被碾成砂砾,虫豸被碾成灰尘,一只白兔被碾成一张带着模糊血肉的兔皮。

      我不大想看这样的场景,太过简单的杀戮总是唤起我内心深处对于杀戮的厌倦。

      更何况,这杀戮实在是没有丝毫意义,那些虫豸,还有那只白兔,它们死得毫无意义,因为那支银猎钩的重点从来不是它们。

      它们只是不够幸运,不偏不倚地踏在了那支银钩必然要经过的路径上——当鞋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它会为蚂蚁哭泣吗?

      如我前述,我从未喜欢过这样的场景,不过自从千手阁的蓝为名给我安上了一只鲛人的眼睛之后,我开始能看到很多多余的东西,时间的碎片、空间的断层、后方已经固定在我和我所爱之人的身上,因此再无丝毫转圜余地的时间;还有前方无尽未知的可能。

      该死,早知道应该让蓝为名在他的那个破塔里关一辈子,或者当时少贪心那么一点,拒绝他的所谓“酬谢”,干脆在我永生的岁月里一直带着眼罩过日子。

      但又如我言,过去的时间已经固定,无可转圜,我将带着三眼鲛人那能通古今的第三只眼,就这么不生不死地活下去。

      天空中响起一个霹雳——不,是地上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我精神一振,知道是韦无忌要找的真正猎物出现了。

      獬豸……当然是獬豸:四界正义的象征,天字第一号爱管闲事的神兽,心性高尚纯洁正直,以及,皮毛油光水滑,可以打一条很漂亮的皮大衣。

      在神兽们的世代里,獬豸无人敢惹(不然,以他们管闲事的本领,断然活不到现在)。

      在那时,世界尚还年轻,盘古的呼吸充盈着天地之间,最先出现的是神兽,其后是妖,人和魔辈分太低,还轮不到出场。

      但是盘古离弃了这片土地,人,魔与妖的战争蹂躏了这片土地,将它化为三个相互连通却老死不相往来的独立部分。神兽们或遁世、或死去;獬豸们,则被打成皮大衣。

      韦无忌和猎手们发出战斗的怒吼,银钩携着崩裂天地的气势,重重地撞上了奔逃中的獬豸,一下就刺穿了獬豸胸前的皮肉。

      我听见血肉炸开胸骨爆裂的巨响,獬豸斑斓的尾羽在风中轻颤,在猎手们身后的天空中,上百只飞行的猎船熠熠生辉,原地待命。

      那庞大、威严而美丽的神兽,被打穿了肺部,嘴角溢出大量鲜血,明亮如玉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全是愤恨不甘。这伟大的法官,天地间最公正最威严的生物,他的终局,将是被打成一件皮大衣,以皮的形式,在人间或魔界游荡。

      或许,我想,不是盘古离弃了我们,而是我们辜负了盘古。

      这时候韦无忌看见了我,他伸出左手一挥,所有猎人的动作都止了,只剩下獬豸愤怒的咆哮在隆隆地回荡。韦无忌单膝跪下,

      “怀尊者。”

      我向他点头,“能让我先取一样东西吗?”

      虽然这是他的猎物,但是如我所愿,韦无忌没有丝毫迟疑,就让开了路。

      我按落片羽,停在獬豸身边,獬豸还活着,从他角上复杂的花纹中我辨认出他是我想找的那一只,这些年来的追踪没有白费。

      我用片羽剜出他的胃,特意没有损坏他美丽的皮毛。我剖开他的胃翻找了半天,找到了那枚熟悉的玉牌,对照了上面的字迹和花样,在獬豸垂死的瞪视下,当着他的面将玉牌碾成了粉。

      那些碎屑从我的指缝间逃走了,不见了,自由地变成了大荒的一缕风沙。

      我把他的胃塞回去。有些自得地对他微笑,我知道,如有一个场景要被用来形容小人得志之后的残忍,那么我现在这模样再合适不过。

      “咳……哈。”獬豸用将死的嘶哑嗓音嘲笑我,

      “你是……那个怀无尘的学生,你要让他从我这里,销案……哈!”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感受着那枚玉牌变成沙尘在我之间萦绕,感到无比趁意,

      “现在——他活着,你不能追索他的身体,他死了变鬼,你也不能追索他的鬼魂。他没有变鬼,化了尘化了灰,你也不能再追索他的尘他的灰。”

      不,你错了。

      我突然听见垂死的獬豸这样对我说,他失去华彩的眼睛用尽所有气力瞪着我,声音如鼓如钟。

      “我活下来,我会活着追索他;我死了变鬼,我的鬼魂会追索他;我化了尘灰,我的尘灰也会将他包裹住,让他到哪里都是无处可逃!”

      在他面前我又一次忍不住想要颤抖得像个不经人事的孩子。许久,我定了定神,装出一副轻蔑的口气,

      “何必呢?信物我已毁了,怀无尘从此不再欠你什么了。”

      “不,信物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审判之前的一个预警。他做的事,这天下的不平事,都……刻在我心里。”

      “一旦刻上了,就再也……抹不掉了。”

      “怀无尘是罪人,永远都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活得这么清醒,你不累么?”

      獬豸在此刻突然笑了,“天道如此,公理如此,原该如此,我心……如此……”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獬豸死了。韦无忌和他的猎手们将獬豸拖上他们的猎船,熟练地开膛破肚,将灰暗的眼睛、骨头统统弃之不要,只留下獬豸死后愈发光华璀璨的皮毛,那皮毛从根部开始,是纯粹的金色,越往上越炫散出绚丽的光芒。

      “当啷”,他们把一个东西扔到地上,我伸出头看了一眼,那是獬豸的心。

      “这完了?”

      “完了,尊者。”韦无忌向我微微点头,我看出来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他的手轻轻按在腰刀上,脚尖在地上一撇一划。但是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动,仍旧展现出一个毕恭毕敬的模样来。

      “他再不会活过来了?”我低下头将那颗变成铁石的心脏捡到手里,感受着血管的脉络,冰凉、已经石化,微微突起。

      “在下保证,绝对不会,只是……”

      “只是什么?”我掂了掂那颗沉甸甸的石头心。

      韦无忌伸手,指向灰白一色的天空,獬豸金色的魂魄,如同一道长明烛火,或是顽固而不肯死去的落日,在天边盘桓,久久不散。刺破了接至升起的太阴,刺破了灰白的天。

      只有上古神兽,才有这样金色的魂魄。韦无忌说,

      “这畜生的魂魄太过强大,不会轻易消散。尊者看,他已经去往其他的时空里去了,往后尊者踏破虚空,行走大荒,可得小心他的亡魂报复。”

      “这个好办。”我拍拍手,唤来了舜卿,斜眼看着他,“帮个忙呗?”

      舜卿站在空气里,用一双漆黑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我。这老东西看起来比我还小,就像是十三四的孩子,他嘴角上挑,双手懒洋洋地抄在袖子里,精致的小下巴高高抬着,有种孩子似的骄纵。

      “……那下回我要喝你的血,你可得痛快点。”

      我微微一笑,“那说不准,你这孩子要是继续没轻没重的,我就断了你的伙食。”

      舜卿闻听此言,傲慢至极地一扭身子一甩袖子,身影当即就要散在空气里。

      我到底有求于他,而且,我在大荒之中已经行过数万里,他却几乎终其一生都被围困在镇魂石当中,我也不能跟他较劲。

      “……别啊,开玩笑的。”

      我连忙叫住他。十三岁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站在半空中,傲气地眼皮冲下看我,我只得当着韦无忌和他的猎手们的面,挽起袖子露出手腕。

      舜卿缓缓落在我身边,他气还是没消,像是谁家养的白猫,受了委屈闹了脾气,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人。不过他白皙如同玉雕的小手儿在我手腕前只一划。

      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皮肤接触过我的手腕,带来玉石一样的触感,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凝固在他的指尖。他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又歪着头几乎有些天真地盯着我看。

      我耐心地等着他吃饱喝足。这个过程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默契十足。

      “吃好喝好?”

      舜卿看了我一眼,终于屈尊降贵地点了点头。

      “那还请舜卿帮我这个忙咯?”我调笑道,他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要叫我鬼王大人。”

      我面无表情,“你这么说,作者要被告的……你不能这么坑害她。”

      舜卿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继续说道,“你也不能再拿我的眼睛看动画片了,这个时代里没有动画片。”

      舜卿迅速地呛回来,“这里是大荒,大荒里是没有时间的。”

      我投降了,我恭敬地对着他拱了拱手,

      “好的,鬼王大人,能否请你,将獬豸的灵魂给我除掉呢?”

      舜卿没有思考,只是抬起软软白白的小手儿往天边那道金线上一指,

      “就那个?”

      我斩钉截铁,“就那个。”

      舜卿的身体如同羽毛一般漂浮起来,冷光从他的脸庞逐渐蔓延到全身,让他整个人像是被从石头里刻出来的一般。

      獬豸的心在我的手中激烈搏动。天边的金线如同烈阳一般璀璨,方才我们说话的时候,太阴已经将要升起,刺骨的寒冷开始围绕韦无忌和他的猎手们,刺破他们身上穿着的毛皮。

      我作为魔族感觉不到寒冷,但是我能从他们冻得发青的脸上看出这一点。

      韦无忌抬起手遮住那道刺眼的金光。他很快又把手放下,伸手解开了自己的皮袄扣子甩到地上。在我们的身边所有东西都开始发出亮光,金红色刺眼的亮光,好像好喷出烈火。但仅限于我们身边。

      我们就像是被拉进了洪荒始创的时刻,在尚未诞生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唯有我们是发着光的,除我们之外,都是无边的寒冷和黑暗。

      獬豸的心变得滚烫,几乎要跳出我的手,飞向洪荒,一去不还。

      但那只不过是我的比喻,他的心再也没有什么洪荒可去,他的心被我死死地攥在手里,几近爆裂。

      舜卿则向着那道金光飘去——我没有重量的、雪白的舜卿!

      他只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道金光就在瞬间溃散了,像是一滴雪白的墨

      (墨水果真是雪白色吗?再想想,怀锋;这是个比拟,还有,闭嘴。)

      瞬间将獬豸的金色魂魄推散开去。洪荒之初于无声中消弭,我们重新回到寒冷。

      和一片雪白之中。

      舜卿翩然坠落,他看起来有点累了,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上古神兽的魂魄。那是盘古曾经留给这个世界的珍宝,是所有新生的妖,人,和魔都必须仰望的东西。

      他落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搀扶一把,他顺势就靠在我怀里,陷入沉沉的,虚幻的睡眠之中,身影也渐至淡去。

      他哼哼着,“……师兄……”毫无悬念地叫错了人。

      我不无遗憾地一松手,他便如幻影一般消逝在我的怀抱里。

      你瞅瞅,有些人/鬼就是这样。我重新收拢双手,将獬豸那颗化成了灰烬的心捧在手里。

      那些灰尘亮晶晶的,我唤来身后的片羽刮起长风一阵,在那裹挟了时间的风里,尽力将獬豸的心撒了出去。

      自此之后,天地间最后对公理和正义的执着,就散落在时间的碎片之中。

      大快魔心。

      唯独有一件让人不大称心的事情,是那阵风迎着我的方向而吹,有些獬豸的灰尘扑散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尊,尊者……”

      我一边向韦无忌摆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荒原的深处。

      荒野那么辽阔,荒野上的道路那么漫长。

      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骂娘。但我忽然想到,如果没有獬豸,就不会有八风塔;如果没有八风塔,我的老师怀无尘永远也不会想到,要将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带到塔上。而今日,我就毫无向獬豸复仇的动机了。

      是我杀了獬豸?还是獬豸的执着杀了自己呢?

      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但这确实是我揉着眼睛的同时想到的一个问题。我自此以为,在这个大荒中生活的东西,大约都应该糊涂一点。

      在这个大荒里,机智地生活下去的方法就是不要太过执着,不要蹚浑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是獬豸给我们的教训,如果算上老师,那么理应还有,不要太聪明,不要太较真,尤其是不要跟人家打辩论。

      “可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舜卿忽然从我身边“嗖”地一声跳出来,他搞这种把戏乐此不疲,我面无表情地摁他的脑袋,

      “有意思地死和没意思地活着,你选哪个?”

      舜卿骄傲地转了个圈,向我展示他轻飘飘的身体。

      “明白了。”我又咳嗽着,呸呸地吐了两声,把所有站在我嘴上牙上舌头上的獬豸吐了个干净,然后对舜卿这种冒犯他人隐私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警告。

      “不许随便读心!”

      “……靠,你不要抢我的话。”我看着他,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应该让叶少空再把你揪回镇魂石里去。”

      “……你好狠的心!”舜卿弯下腰去做出双手捧心的样子来,眼睛笑得弯弯的。

      “那么接下来你还要去哪儿呢?”舜卿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我,显得很是郑重,似乎在思考一个什么极大的问题。

      “你老师的仇已经报了,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一点疑虑也没有。

      “要不要跟我去毁灭世界?我做鬼王,你做魔尊?”他突然半真半假地建议。

      而我并不知怎么回答,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他,如果当初我跟了刑天,那么我现在早就是魔尊了。

      八风塔上的怀锋,在他的老师消逝之后,太阴已经在他身后升起了七万多回。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和空间之后,他第二次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

      他没有注意到本文才开始了第2章,并且因为他的迷茫,大批的读者或许就此流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獬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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