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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泽 ...

  •   我生来天封,眼瞎耳聋,口不能言,一张脸上只有两个鼻子眼好使。

      我出身天涯城,长于大荒。我的恩师是八风塔上的怀无尘,我老师生平最大的敌人,叫做白泽。

      我经常想不明白,为何老师要收我做弟子,你看我眼瞎耳聋,既听不见人叫我唤我,也没办法应声答话,或者聊天解闷。我的老师大概是收我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于是他用三年时教会了我传音入魂的功夫,又用两年教我如何从风的震动中捕捉人和物的影像。在此之前,我们两个怎么沟通,这我完全记不得。

      我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十五岁之前的半点记忆,不过我隐隐觉得,这跟我的老师有关。因为我所能记住的唯一画面,就是他用一只手把我抱在膝盖上轻轻摇晃,然后叹息,

      “锋儿,你生来怎么比旁人多了这么多苦。”

      他的声音响在我脑子里,是温热的,像大荒的太阳照在我的眼皮上。

      这之后,我跟老师长居大荒。

      在这里没有岁月流逝的概念,我们的生活长久以来没有任何变动。每天清晨,我给老师打水沐浴,然后从塔底开始将窗格一扇一扇打开。

      整个八风塔都是流动的玄陨铁水铸成,早上的时候因为天气冷,一楼的台阶凝固了以后,会有点黏脚。我总是需要奋力把脚从台阶上拔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阁楼最底层的天窗。

      窗格之下是全身鳞甲的獬豸,金色的兽瞳恶狠狠地盯着我。

      今天他们也想吃了老师呢。

      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我就会去塔楼的中部,把一扇临靠着大树的窗格打开,白泽将会靠坐在在那棵树上等着我,他的手修长、柔软而且光洁温暖,不像老师的手,总是十分冰冷。白泽的眼睛很冷峻的,白泽的额头上有一只钝钝的小角,像是手指头粗细的一个小胡萝卜。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走进八风塔。他有时候会跟老师交谈一个下午,更多的时候,老师闭门并不见他,他独自在八风塔里翻书,或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可他的左手终究永远也下不赢他的右手。

      我能听见,自窗格吹进来的风与他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共鸣,细细回响着,犹如大荒的天空里,那条很大很大的四象,仰起头鸣叫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细微而高亢。

      有时候他还会像老师那样,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用手去触摸棋盘。

      他说,怀锋,你生来就看不见,听不见,我只能让你摸了。

      于是一切四界风光,都被他映照在那尺寸棋盘之上,呈现在我的指尖。落木岭是陈年老树的树皮,枯涩,带着潮湿的青苔和长草的气息;昆仑山是干燥的光和灼热的太阳,偶尔有兔子耳朵扫过指尖,微微地痒痒;我出身的天涯城,则是一块银闪闪的坚冰,和大雪到来之前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这触感过于冰冷,我总是忍不住啜泣起来,整个人蜷缩在白泽怀里,他就一边像拍一个婴儿那样拍抚我的背,一边柔声地哄。

      后来,我也常常这样缠着他——因为我并不想他跟老师见面,他们的见面几乎总是以激烈地争吵作结。

      性子那样平和,那样温柔的老师,会因为跟白泽激烈争吵,打翻砸碎屋子里所有东西。

      我听见声音冲进去的时候,白泽紧紧将老师扣在怀里,两个人之间,紧密而不透一丝缝隙。我听见老师的声音,很平静,但却是有些嘶哑。

      他说,“白泽,放开。”

      “不放。”白泽像个小孩子那样,皱起眉摇摇头。老师剧烈地挣扎,但是白泽扣着他,就像是一道枷锁。

      终于他累了,他不再挣扎了,

      他叹息,“白泽,你放过我。”

      “白泽,你放过我,我们都放过我们自己,不行吗?”

      白泽不答话,我走上前,摸索到他的手用力拽开,然后用手去摸老师的脸。

      老师的脸上有冰冷的水痕。

      我问老师,他为什么那么想离开八风塔。

      老师回答说,八风塔于他,是一处牢笼。

      有谁不想离开一处牢笼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走上八风塔的第一百层,那里是大荒的风眼,塔顶完全敞开,四面八方的风都汇集一处,所有的声音都被裹挟在风里,向我们铺天盖地地涌来。

      旷野里有人在呼喊、树叶摩擦风流时发出淅淅索索的响声、不知什么地方在飘鹅毛大雪,雪沫敲打着屋顶和野原。

      我畏惧地挨向老师。我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他在这里独自聆听了多长时间。

      老师的转机是在很久以后才到来,久到有好几个一百年已经在大荒里来了又走。

      那一日天气很好,我照例在獬豸的瞪视之下,去开八风塔最底层的窗户。但有一个人忽然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因为八风塔连门都没有。

      他握住我的手,我有些惊慌地“啊”了一声。

      他低声笑,“你不想被獬豸吃掉吧,对不对?”

      我于是又惊慌失措地点点头。

      他道,“那就对了,带我去见你的老师怀无尘,好不好?”我依言牵着他的手,走上老师住的第七层。

      老师静静坐在屋里,屋里燃着一炉氤氲的香,香气停留不散,织出许许多多妖娆的花纹,光怪陆离地悬浮在空气中。

      “刑天尊者大驾光临,无尘有失远迎。”

      我站在旁边,侧耳听着,心里感觉很坦荡:老师用四个字来称呼他,但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刑天于我而言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而我甚至也不知道魔尊二字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人开口说话,

      “你想离开八风塔?我能助你。”

      老师抚摸茶盅的手顿住了,良久,他从胸腔里发出苦笑。

      “尊者戏我。”他说,“八风塔是玄陨铁水所铸,不但没有丝毫缝隙,而且时时流动不止,要说离开……”

      刑天打断了老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离开八风塔,想永远逃脱白泽的控制吗?”

      “想。”

      “哪怕代价是……”

      他的话到这里突兀地停住了,而我,即便我什么也看不见,还是能感觉到老师的目光,清清浅浅地在我的方向上驻留了一会儿。

      紧接着,他们封闭了自己的精神,再往后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

      那天晚上我照旧陪老师去塔顶看落日,刑天不知为何跟在我们身边,那时的余晖照在我脸上,有一种与正午截然不同的,湿漉漉的温暖。

      老师说,“你看,天边是金色和红色,天上现在有一只四象,特别大,把太阳遮住了,只露出一线金边。”

      我诚恳地摇摇头,“老师我看不见。”

      老师笑,“无妨,往后你就能看见了。”我听见一声柔软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锐物刺破了装满尘沙的口袋。

      紧接着是温暖的液体,滴在我的嘴角,一只冰冷的手盖在我的脸上。我不能视物的双目忽然剧痛无比,像在燃烧,又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出来。

      与此同时,老师轻声唤道,“刑天!”我听见刀出鞘,闻到空气中魔族冰冷的血。一开始是若有若无的细细微响,宛如琉璃冻裂。后来,整座八风塔都开始动摇,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大响声。

      我第一次知道,魔族的血那么冷,冷到足以冻结八风塔,让玄陨铁水停止流动。冻结的铁水不能再如往常一样密不透风,刑天挥出一掌,薄脆的塔顶便被轰出一个大洞。

      大荒凛冽致命的风顿时灌了进来,普通人在这样的风里,决计不能存活。

      刑天似乎早有准备,他一把将我带入怀中,又把他的血喂了我一口,我因为剧痛和脚下的震颤神志不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迅速被他度化成魔。

      此时太阳已经全落,作为太阳遗骨的太阴升起,将大荒照得一片惨白。那些光透过眼睑直至刺入我的眼皮,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师将什么放进了我的眼眶里。

      他的眼睛。

      我用他的眼睛看见的第一个场景,便是老师纵身决绝地跳出八风塔,衣袂在凛风中极速翻飞,脸上带着淡淡一抹微笑。

      然后是一声锐利而悲怆的长鸣。

      我第一次见到白泽的兽身,那是一头似龙又似豹的妖兽,头上长有一枚长长的尖角,泛着金光。他从虚空中挣脱,飞身下去接住老师的身体。

      但是晚了,我们都知道,我们全都知道。

      老师只是一个凡人,他的身体在大荒具有腐蚀性的风里迅速裂解消融,再也不见踪影,白泽只咬住了他穿过的一件衣服。

      他翻身直上八风塔顶,一头撞碎了整个塔尖,携着崩山裂石之势,撞向我和刑天。

      刑天伸手挡了一下,没挡住,和我一起扑倒在地。

      金色的兽瞳里流转着火,白泽起了杀心。

      “刑天!”

      白泽的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咆。刑天静静把我搂在怀里,并不理会。白泽的鬃毛燃起了火,而我的血已经很冷。

      那滚烫的热度,好像要将我融化。可在我身后刑天的怀抱依旧清凉。他的怀抱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于是我更深更深地向着那个怀抱里躲去。

      刑天的声音也是清凉的。

      “别在这里发疯。”

      他说。如此镇定自若,仿佛被白泽按在利爪下的是一个其他什么人 。我抬起头仰望他的表情,看见他苍白冰冷的皮肤,唇微微抿着,瞳孔浅银,眼眶里如同落下两颗星星,眼神没有波动。

      而与之相比,白泽则有些过于激烈了。他迫近一步,一爪按在刑天胸口,喉咙里滚动着激怒。

      “是你教他的!”

      “那又怎么样呢?”

      白泽怒极,有些人可能会有“怒极反笑”这种说法,但白泽没有,那头妖兽的眼眶,血红一片。

      他爪下使了几分力,“谁给你的胆子?”

      我能清楚地看见刑天的胸口,被生生按得凹陷下去一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痛,不过我很痛,我被挤得快喘不过气来了。而且我的心也很痛。

      我的老师怀无尘,那样温柔的老师,世界上只有他一人,在我快要被冻死饿死的时候捡我回来,教我看见听清这个世界,带我在大荒里生活。

      可是他死了,因为白泽囚禁了他,而他不想再受这种桎梏。

      他死的时候甚至将他的眼睛留给了我。于是我便用这样一双眼睛无畏地看向白泽,紧紧盯着他,充满恨意地盯着他。

      刑天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白泽,任谁都有资格说这个话,唯独你没有。”

      在我们的注视下,白泽撇开头去,但仍不肯退后一步,那是种甚为平静的疯狂和激怒,令我心惊胆战。而刑天仿佛不觉,继续用真话刺激他。

      “他死为的什么,你当真不知?”

      “是因为你。”

      其实有的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个孩子,来戳穿一切弥天大谎,来把最赤露的真相鲜血淋漓地揭示。白泽其时已届两万岁,世间最长的春秋走了三个来回;刑天,八千岁,华胥与混沌之下数他最长。

      我怀锋,从十六岁起未曾离开大荒,大荒里没有时间流动的概念,唯独几十太阴之前,四象之一的寒月在换班时缺席了一轮,导致大荒整体后退了一年。

      我如今十五岁,这句真话该当我说。

      很多年之后,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当时我即使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白泽,依然面不改色地开口,“老师死了,都是因为你。”

      “你……为何不劝?!”白泽转而埋怨我,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孩转过头折磨最不喜欢的玩具。

      但我用那双老师给我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复述老师的话。

      “八风塔对他而言,是一处囚笼。他想要离开这里,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刑天抱着我坐在地上,他的衣裳和皮肤一个颜色,对于我来说,都白得刺眼。

      我闭上眼睛,本能地抗拒一切有关“颜色”的概念,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

      ——老师死了,世界上唯一会对我好,愿意不舍弃我的老师,已经永永远远地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就连他的眼睛都已经在我的眼眶里生根。

      我听见刑天又一次开口说话,

      “现在,出去。”他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威慑力,不下于白泽锋利的爪子,或是老师跳出八风塔之前那决绝的一眼。

      白泽也真地依言收敛了气息,低着头,咬着那件衣服缓缓地踱出门去——他再不像洪荒伊始而诞,活了三万岁的神兽,像给人无缘无故踢了一脚的丧家之犬。

      “锋儿。”

      脑海中响起白泽的嗓音,醇厚如钟鼓。

      我咬了咬嘴唇,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那个名字只有他能叫。”

      “小家伙。”白泽的声音里带上了歉意,“别怨我,也别怨老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走吧。”我冷了声音。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这段话的时候,我就会意识到,这是白泽和我之间最后的交谈。我和白泽的交集,始于他走进八风塔的那一刻,看见我的时候他顿住脚,接着无比自然流畅地说,

      “我来了。”

      而如今,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以“你走吧”作结。

      白泽长啸一声化作万道金光,仿佛是早已落下的太阳,如今回光返照。

      刑天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顺手将被白泽压得不成样子的胸骨咔嚓咔嚓地拢回去。我想,不愧是魔族贵胄,果然是抗打抗揍,坚不可摧。

      他为我披上了他传来的袍子,然后风度翩翩地伸手牵住了我。

      下一秒,他依旧从容,只是眼睛里有了一丝裂痕,

      “怎么了?”

      他指的应该是我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立即答话,他好脾气地微笑起来,“别怕,”他说,“跟我一起回魔界吧。”

      他的一双眼睛因为这个微笑而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浅银色的瞳仁藏在睫毛下一闪一闪,甚至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但我冷静地拒绝了这种美□□惑,说,“不。”

      他说,“跟我来吧,你已是魔族,又是我的骨血。你可以做我弟弟。”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我另有个亲弟弟叫易商,跟你一样年纪,你可以跟他一起玩儿,等往后他做了魔尊,王位也有你半分。”

      我叹息,“你很大方啊。”

      刑天笑,“对啊,我很大方的,跟我走吧,做我弟弟不会吃亏的,我答应你老师要照顾好你。”

      “您给了我魔尊之血,这就算照顾好了。”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究竟在别扭些什么?”刑天有些不耐烦地问。

      “并没有什么。”我看着他,“只是您杀了老师……我不能跟您走。”

      刑天的眼睛稍微瞪大了,“我听你刚才说话,以为你拎得很清呢,逼死你老师的人,是白泽。”

      “我知道。可白泽像是那只握刀的手。”

      “而我是那把握在手里的刀?”刑天迅速就明白了我的这个比方,却并不以为意,他又一次伸出手,语气带上催促,

      “我再说一遍,过来。”

      这一回我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四象在天空交汇,一线明亮的光在八风塔正上方闪烁着,如同银丝抛入了天际。

      时候到了。

      我微微笑道,

      “魔尊帮老师毁掉了八风塔,完成了他一生的夙愿,此恩怀锋没齿难忘。这只是我在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刑天表情缓和了些许,

      “那就好,走吧,不许胡闹了。”

      在我的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凛冽的风将残破的尖锐塔顶迅速磨圆,幸而在这之前我就伸出手,一使劲掰掉了一个角,用一只手拢住有锐锋的一端,任大荒的风将那块冷凝了的玄陨铁水铸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好剑。

      当然,这也很可能是世界上铸造工艺最原始的一把剑,这么一把剑足够气死往前往后一万年里所有良知尚存的铸剑师。

      刑天的脸色变了,他疾走几步想要来抓住我,但我的机会也已到来。我瞅准了机会握着我新鲜出炉的铁剑纵身御风而去,义无反顾地投入四象交错之时形成的,短暂的时空裂隙。

      很痛,可是因为那魔尊之血,我还活着。

      只是没有了八风塔和老师,从此我再不知要去向何方。

      此时此刻我尚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将哭过,笑过,活过,死过。越过大荒几千万里的风与水与星辰,在鲲的无边无际的背上做着梦睡去,又在四象崩塌的细碎声响中惊恐地哭着醒来。

      我不知道我将在梦中做梦,又在那梦中梦里梦见三千五百二十六年的追名逐利,勾心斗角,人世繁华。

      我不知道怀锋的开端其实起源于白泽第一声悲怆的叫喊。

      不知道怀锋的终局将是守着一个变成了石头的鲛人,每天对着她美丽的脸微笑,在她坚硬的身子上孜孜不倦地刻下一个又一个我自己也不懂的记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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