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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 ...

  •   春日里,到处都是争奇斗艳的盛景。浓浓的阳光,倾洒在雨过天晴的窗纱后来,映进来一层淡淡的绯色,好象红日初生时的霞,虽然渺茫,却蕴涵着不可小觑的力量。那磅礴之势竟有些汹汹来潮的意味,不肖片刻,好象整个院落都在燃烧了起来。
      其实也不过是几株桃花,静静地依立在院角,就在一场春雨之后,突然迸发了活力,绽放了绚丽的花朵。
      她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愣,复又在窗边的书案前坐了下来,案上的一本线装书还是翻放在她昨日看到的那一页,“春光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脍炙人口的诗句,细细读来,诉说的却是凄凉无奈的沧桑之意,因为是情势所趋,根本无法挽回。
      春梅挑帘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朱漆描金托盘,轻声道:“姑娘,今天王爷派人送来的荔枝,姑娘要不要尝尝?”及看她又是发愣的样子,便去一旁的宣德炉里又添了一点香。芸香的气息绵远悠长,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馨香,却在那缓慢间悄无声息地透入了人的骨髓一般。
      她一直在抚摸着手掌心里的那一枚玉佩,曲折弯回的篆字,“承平”,是他的名字。她久久地抚摸着,默默地念叨着。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其实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他根本就不记得她,他只以为她是“阿依曼”,可她是少筠…当年,她曾经执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给他看,“少筠”…她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还记得他少年时代的承诺…然而不记得,并不是他的错,年少时的事,毕竟当不了真的。
      这便是她和他的结局,无奈又无望。
      半晌,她才望了过来,笑道:“既是你家王爷的一番好意,那么就尝一尝吧。”
      其实她也知道,他何止是“一番”好意而已…
      自从她醒来之后已经过了两天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过,只是每日都遣人询问她的情况,派人送来各种各样的吃食,简直是待若上宾。
      尽管她不通俗务,可是她却隐隐有种感觉,说不清也倒不明。
      心中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她记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似乎已经顾不得十天半月的静养之劝,只想就此追上去,她耽搁地已经太久了。
      半晌,她缓缓地道:“春梅,烦你回禀四王爷,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所以我打算离开了。”
      毕竟是救命之恩,总不能不辞而别。
      傍晚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刚刚吃过晚饭,春梅重新添了香,她在屋里站地有些闷了,便走到廊上去。微风拂过,摇落了一树花蕊,片片桃花随风起舞,沾染了一点点雨的轻露,轻轻地扑向她雪白的衣衫上,犹如上好的雪松笺上,朱砂新点,落笔而成的却是一副桃花图。然而那花好象是没有什么定性的,只盛开了片刻功夫,又簌簌地消失于那茫茫白雪之间。
      垂花门那里,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人,悄悄地站下了,凝望着她立于朱阑绿廊中的一个怯怯的侧影,临于轻渺的春风中,仍然一副若不禁风的样子。
      她仿佛也听见了动静,缓缓地转过身来,方才发现来人正是那一日在槐花巷中缓步而来的男子,梁承钧。
      他陡然间见到她的容颜,不禁呆在那里,只若那观音庙里衣袂胜雪的世外仙人,端坐在莲台之上,隐隐散发着一种光耀万丈的明丽与贞静,让人只得仰望膜拜,却再不敢往前一步,只恐生出冒渎之心,也是罪过。
      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仿佛他们从前见过一般…
      然而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再也无法动弹。
      她微微施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四王爷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无报,在此谢过了。”
      雨渐渐下地有些大了,雨点劈里啪啦地落在他的肩头,仿佛也无知无觉似的,只是茫然地出了神。好一会儿他方匆忙地还了一礼,道:“承钧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她的眉头一蹙,竟然有些迟疑,不过是问她的名字,她何至于这样踌躇?难道就因为她冒名顶替了“阿依曼”,而他是当今天子的皇子,终有一日,他会知道她是谁…只是,她究竟是谁?
      她缓步走进屋里去,他犹豫了半晌也跟了进来,只见她提笔在书案上的一纸玉版宣上写下了两个字:“少筠”。转瞬间她复又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秋水双眸,静静地道:“我的名字叫做,林少筠…”
      她毕竟还是她自己,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她很快就会消失,他们恐怕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他的目光一凝,在不经意间瞥向搁置在案头的一方玉佩,通体洁白无瑕,只若透明了一般。清晰的脉纹里,只有两个篆字,“承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从前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少筠”,难道是她?怎么可能?天下真的有这样巧的事?他和她,还可以重遇?
      他看着那两个字,骨格清奇,笔力柔韧,明明知道出自闺阁之手,但是能写成这样,也算是很不错了。
      半晌,他才轻声道:“听春梅说,林姑娘要走…难道承钧有什么不周之处,才令姑娘…”说话间,不由得又向她望去,只觉那样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竟然近在咫尺,恍惚地仍象是梦境一般,令人心醉,辗转反侧,却还是低徊不已。
      她并不善言辞,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才道:“王爷千万不要误会…王爷的救命之恩与款待之情,我报答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只是,我想要离开了…此处毕竟是皇家别苑,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只是想要回到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他将她的羞怯与忐忑尽数瞧在眼里,这样熟悉,又那么陌生,年少轻狂时无意中放开的手,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的伤痛。如果可以重来…如果还可以挽留…如果还可以补救…他就是奋不顾身,也想倾力一试…
      半晌,他才淡淡一笑,道:“张先生说姑娘要静养十天半月的光景,才可痊愈,如今不过才过了两日,姑娘还不适宜远行…由此地回槐花胡同,恐怕也得一日的光景,所以姑娘还是稍安勿燥地好。姑娘若嫌这里人多,我已经吩咐下去,除了春梅,其他人不得召唤,都不得到后院来打扰了姑娘的清静。就是我,恐姑娘不喜,也不会在此耽搁,请姑娘放心住下就是。倘若姑娘执意要走,万一有个好歹,之前的辛苦与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如此,姑娘也辜负了承钧的一片真心了。”
      句句都是道理,容不得她辩驳,可是她一旦清醒,便是“归心似箭”,因为她时刻记挂着千里之外的人,如何还能多呆?
      他放眼望着另一旁的几上搁放着的一方古琴,心下一动,便道:“那日听闻姑娘弹奏一首,犹如天赖之音一般,姑娘如要谢我,可否再我弹奏一曲?”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坐下,单手轻扣在琴弦下,轻柔的“叮咚”之声,来回颤动。她向他望去,而他已经背转身去,遥望着窗屉外朦胧的烟霞缠绕。她也就沉下心来,调弦按索,轻轻地弹奏起来。
      不知何时,雨已经歇了。
      矮矮的院墙上,横亘着一条条长长的灰线,不肖片刻,在那灰线的周围缠上了银红的彩带,千丝万缕,缠杂不清。过了许久,灰的线不见了,橘黄的光映满了窗屉,雨过天晴的背后仿佛又升了新一轮的太阳。其实,已经是最后的灿烂了,那落日的余晖只辉煌了一点光景,渐渐地向院墙的那一边退了下去。天的那一边已经被青蓝的光芒覆盖了,一弯浅浅的月牙儿斜依在树梢,层层叠叠的树海山林,笼罩在那样一种艳丽中,亦不免有些失魂落魄了。
      他不由得随着琴音转过身来,怔怔地凝望着那端坐于琴前的少女,白衣胜雪,肤如凝脂,姿容隽雅,顾盼神飞,美丽到了极致的容颜…然而那眉宇间的萧瑟与疏落,却让人亲近不得,似乎在那样一种仙骨珊珊的气韵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望澄园里的一天天,温暖而迟缓地流淌于诗词歌赋之间,随着琴音缓缓,慢慢地随风而逝。她本来以为会很艰难的,没想到一母所出的兄弟二人,却是这么不同。年轻的那一个,充满了胸怀天下的飞扬洒脱,仿佛最醇的烈酒,劲力凶狠而激烈。而眼前的这一个,稳健而持重,温和淡泊地犹如春日的一抹轻风,轻柔地拂在脸上,让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他每天都来看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陪她说话,听她弹琴,与她讲诗谈赋,却一直保持着礼貌而适当的距离。时光散淡而舒缓,背景渐渐地忽略不计,她与他,不过是两个单纯而自然的人,倘若不是那必须的称谓,她几乎都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他就好象一个生性淡泊的书生一般,只寄情于诗词篇章之间,心怀自由潇洒之意,那样一种轻松自由的生活,正象缓行于窗屉上的淡淡春光,当真是难得的和谐与安祥。
      她所求的所期盼,亦不过这样的一番意境。
      只可惜,他却不是他…这样美好的生活,他却不是他…
      可是他却渐渐地生了执着之心,时隔几年之后,他竟又生出了执着之心,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样地沉迷,乃是成功的大忌,他已经隐忍了这么久,不想还是破了戒。他想方设法,只想留住她,他绞尽脑汁,只想讨她喜欢,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移到了她的身上,他又不可以暴露了自己,又要隐藏地恰到好处,他怕惊吓了她,她真的一走了之,可怎么办?
      幕僚之中已经有人在说话了,他均置若罔闻。他要让自己放纵这一回,为了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子,为了这样一个终其一生,也未必会遇见的女子,他宁愿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是期盼许久的,万里江山…
      倒是张玉儒的一番话还算中肯:“西北的捷报又传来了,十四爷乘胜追击,已将逆寇赶至渥窝草原,这一仗胜地可是非同小可呀,据说西北的百姓已经送了十四爷一个‘大将军王’的雅号,十四爷的威望,已经今非昔比了。西北的忧患一除,再加上李庚臣进川剿匪也是大获全胜,圣上再无后顾之忧,即刻便可全力解决回疆问题,已经下旨令李赓臣善后之后,即可西行去支援十四爷了…如今这样的紧要关头,四爷切不可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干扰了心神,应早做打算…就怕这大位后继之人,圣上已经心中有数了…”
      多年的努力与苦心经营,却敌不过那一个人的“一念之间”,今日是他,明日又可能换做了他…这样猜不透摸不着,白白地让一帮兄弟们渐渐地走向了陌路,甚至是自相残杀…只因为天子的权威至高无上…只因为那金銮殿堂的龙椅之上,只能端坐一个人…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绝对的机会,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没有绝对的机会,因为内心深处总会有那么一点傲然与决断,除了他,在众皇子之中,又有谁可以担此大任?要有容人之心,要有爱民之仁,要有残忍之魄,要有忍让之度…也惟有他,长久以来的自我约束,才渐渐地养成了一个帝王所必须具备的一切美德和胆识。然而,他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到头来却还是要遵从于那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尽管那个人和他有血脉之亲…如今这一点骨肉之情,似乎已经被猜忌与嫌隙,磨折地消失怠尽了。他倒宁愿那个人和自己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那么他就无须这么遮遮掩掩,反而可以来一个痛快淋漓了…
      淋漓的背后,大都以鲜血铺道…也许,终究还是会出现他不想见到的局面?
      他沉思了许久,才给李庚臣去了一封密信,嘱其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还是要静观其变。
      迫不及待,总有那么多烦心的事需要处理,所以总感觉到迫不及待,心不在焉。他记挂着那静静呆在深闺之中的神秘女子,恨不得马上就能见点她。每每刚刚离开她居住的院落,这样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情感就涌来了,好象柔软密杂的丝线,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喉咙,直到他在恍惚怔忡间,再也无法呼吸。
      他只能再度回去,哪怕只站在那几株桃花树下,遥遥地看着雨过天晴的窗屉之后的轻渺人影,似乎也就已经够了。
      她仿佛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渐渐地毁灭着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他自认为已经攻不可破的自制力,尽管他渐渐地意识到了这种可怕而危险的局面,可是他却克制不了那疯狂滋生的念头,他竟然好象弱冠少年一样,陷入了意乱神迷的情网之中。

      她知道他再度去而复返,她忐忑不安…十日期满,尽管她依然虚弱,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想春梅掀帘出去,叫了一声:“王爷…”他只得笑道:“林姑娘醒了吗?刚刚有人送来一本琴谱,是失传已久的《云裳曲》,我想林姑娘大概会喜欢…”及看到春梅诧异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无须向一个丫环解释什么的,不免就有些难堪,幸而她在帘后轻声道:“难为四王爷惦记着…”他得了这声召唤,便又微微一笑,拾阶掀帘而进。
      她静静地端坐于案前,慢慢地掀动着琴谱,一页又一页,复又重新翻看了一遍,方才凝眸一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样难的曲调,只怕我是弹不来的。”
      他亦微微一笑,道:“这琴谱就赠与姑娘,姑娘细细研究便是了。只求,姑娘能尽快钻研出来,好让我今生有此耳福,可以听上一曲天赖之音,也算无撼了…”
      因为时间这样紧迫…
      久久地沉默着,他起身去把南面的窗子推了上去,下午的阳光渐渐地失去了灼人的威力,懒洋洋地依靠在桃花树上,花已经落净,惟留下那满树的青翠,油油泛着温润的光。倒是院墙外的那一株杏花,犹如蒸火喷霞一般,烁烁地放着灿烂的光芒,那一场耀眼夺目的花雨,即将迎风而放。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长身玉立的背影,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他身后的那一大片空隙。
      微风乍起,飘荡着桃花树间的淡淡杨絮,悠悠地,悠悠地,贴着黛青的院墙,浮浮沉沉,直到再也看不见。天空是澄净的湖蓝色,衬托着绿黝黝的松海碧涛,却让人的心也起起落落,再难安稳。幽幽的缕缕馨香,四散奔流,紧紧地缠绕在身边,那一脉清新自然的园林景色却呈现出难得一见的娇羞颜色。
      春光无限,粉黛低垂,胭脂新装,幽幽馨香,缕缕飘散,轻渺地如同蝴蝶的翼,在午后的阳光里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丽。
      “少筠…”
      他动也不能动,动也不敢动,只愿时光在此停住,可是他竟然忍不住唤着她的名字,“少筠…”她却猛然惊醒了,怔怔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日光朦朦,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一切都错了,一切都是错。
      他却不是他。
      说不出的失望,她渐渐地走到一边去。
      他回转身来,望着她弱不禁风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心里只是仓惶。偏偏,春梅在帘外轻声道:“王爷,国舅爷骆大人和张先生来了,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由得有些厌烦,为什么总要来打扰他?为什么总有他不愿想起的俗事来分开他与她的世界,为什么总要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他是贤亲王,是当今皇帝的第四子,是预备着谋夺天下的人…
      说不出厌烦,不由得失了常态,他不耐烦地道:“张玉儒没说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春梅仿佛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好象是为了骆大人家的祈雅小姐出走西北的事…大概是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她的心里突地一跳,神智有些恍惚,半晌才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原来那女孩竟然一路跟了去…在她前思后想畏首畏尾的时候,那个女孩却一路跟了去…
      他仿佛有些无奈地自语道:“真是冤孽…十四弟难道不知道随军携带女眷,是斩首之罪吗?这个祈雅也太不懂事了…”转而又向她道:“我要先行一步了…”
      她似乎有些置若罔闻的样子,半晌才“嗯”了一声,喃喃道:“我也要离开了…”他微微一愣,强笑道:“你是在怪我吗?我若…不肯呢…”
      她似乎有些惊愣,脸上不由得就流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淡淡地道:“我始终是要离开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败下阵来,语带无奈地道:“我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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