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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流萤——流萤惊起如脱兔,生怕慢上一步路,披着袷纱小袄,散着发丝进屋。帘子先放下,再栓上床帷、床幔,床帐是浅浅金色一片,轻软如云。
      一一打点好。
      小姐一如往日倚在绣枕上,只不过这枕头比做姑娘时宽了一倍,上面绣的也不再是莲子而是鸳鸯,她一只手伸在颈侧,不停地搅拌纽结在一起的头发。昨日的刨花水已经干了,看起来饱满健康如云如缎的头发已经结成了一块黑腻腻的油脂。
      只要在人前堂皇冠冕,背后蓬头垢面其实也无所谓。
      流萤蹲在地上拎起鞋子,等待她的脚从床沿垂下。
      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
      流萤抬头,上面早已准备好的一双脚就踏了下来,重重踩在鼻梁上——流萤死死抠住脚踏边上刻出的菊花枝,才没倒下去。
      踩完了,若无其事,优雅地,平静地,把双足垂在床畔。
      流萤不敢晃动脑袋,虽然刚才仿佛听见颈骨里“咔咔”响了两声,低头的时候似乎有一只锥子在脖颈里头扎。
      袜子,鞋子,包裹住小姐的脚。
      今日得去拜姑舅,流萤心知肚明,凡事一样一丝不苟。
      小姐却仿佛不愿起来,分明等流萤去搀,流萤靠身过去,指尖小姐肩上浅浅一排齿痕,心里一动,半边身子似乎燃起来,早晨被伊触过的皮肉灼灼其华。
      侧头去看,小姐右臂上原是艳红欲滴的一颗,匿无影踪了——流萤只觉得自己臂上的守宫像是被香烫过,烂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昨夜木床吱吱呀呀的声音抽丝剥茧般回旋在屋子里,不,其实回旋在流萤的耳朵里,身体里。
      热得衣衫湿透。

      也不知伊对小姐说了什么好话,小姐踏过一只足之后,再未因婚礼上的事苛责流萤,她惯常只是冷冷,只是寒气更甚罢了。
      伊却渐渐疏离了这间屋子。
      小姐妆台上的铜镜,已蒙上了浅浅尘屑。
      伊的笑容日日在流萤梦中厮摩。
      可是流萤知道得很清楚,凡自己与伊多了一句言,那一日余下的时间便不会好过。
      小姐永远有她对的理由,让流萤难受,挨罚。
      伊亲眼看见,也不言不语。
      偶尔故意读书到深夜,小姐也从不许流萤去书房奉茶端汤,两人不言不语守着一炉香,看袅袅的轻烟变淡了,流萤就从屉子里的小荷包中再捡块香放进去。
      更漏打得好不寂寥。
      流萤总是低头刺绣,那时被踢过,脖颈一直不大好。低头久了整颗头像有千斤重,流萤便来来回回添点食水,帘子卷了又舒舒了又卷。
      深宅大院里,连街上的更鼓都听不见。
      小姐倚在妆台前,倦得两眼鳏鳏,恐是神志已不清醒,点着腮叫流萤——去把姑爷请回来罢。
      是……
      流萤怔着不敢挪步,怕她觉着一星半点的“迫不及待”,只把针尖往鬓角上擦了擦。
      ——还不快去!
      忙忙足不沾地奔将出来,跑一步颈骨就痛一下。夜深如墨,花园里伸手不见五指,蓊蓊郁郁重重叠叠的木丛花丛,垂柳缠丝不时滑过面颊,惊得流萤慌不择路——居然跑得那么快,连灯都忘了挑一盏。
      假山石古怪地支棱成耸人的形状,嶙嶙峋峋的石窟窿里还有虫鸣回声渐次响起。
      流萤只觉得足下一软,不知踏到什么,沙沙也声音,身子就不受控制向前扑去,心眼一横,只得把双手抱住了肩,保佑自己别摔在那些尖尖溜溜的石头上吧——
      扑地一下。
      居然,没摔下去。
      脚脖子都软了,流萤云里雾里,分不清是怎样一回事——全身一紧,暖意直冲心底。
      骨头都似酥成一团泥。
      直到伊的唇凑到耳畔,轻啄了一下流萤的耳垂——她终于肯叫你来了……
      流萤唬得魂飞魄散,伸手就推,伊低低呼了一声——哎哟——又笑意纵横地出言——傻丫头,你就怕你家小姐怕成这样?
      流萤觉得脚立实了,踩在地上,才深深福到地。
      姑爷,快回房去吧。
      侧身立在路边,见伊的白衫轮廓从眼前闪了过去,才迈步跟上。
      伊却偏偏不愿回去,一面走,一面在花园里绕起圈来,还不住地喃喃自语,又同流萤没话找词——流萤,今儿晚上绣了几瓣莲花?
      ——流萤,今日晚饭的狮子头貌似淡了点儿?
      ——流萤,屋子里纱窗是不是前日洗的?
      ——流萤,我放在小姐妆台上的那本书你收到哪儿去了?
      ——流萤,那根紫玉花簪呢?
      紫玉花簪?
      流萤虽是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施,一搭一搭恭恭敬敬地答话,还虚张声势地不停鞠躬行礼——明知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成了习惯,便难从骨子里擦掉了。
      就是婚礼那日砸断的那根簪子,不是放你手中了么?
      流萤心里清楚得很,那簪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着,不敢拿给小姐,生怕她想起那日的不快,亦不敢拿给伊,固执地觉得——他一定什么都忘记了。
      谁知他轻巧地提起,还停步转身,低头碎步的流萤一口气冲到他身前——被他伸手箍住腰身。
      舌头都快被牙咬住——花,花簪……在……
      在哪儿?
      伊的热度就在流萤身前,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流轻轻挠过流萤的头发。伊的一只手指稍稍用力,流萤只知道自己胸口有炉明火,腾了起来。
      在箱底下——流萤动也不敢动,想也不敢想,只把自己当一盆水,本泼到哪儿就是哪儿。
      早泼给了伊。
      谁知他狡黠地笑了一声,手臂放松开来——明儿个拿给我送去补好吧。
      说罢大步往后院厢房走去。
      流萤要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走到房门口时喘得心都要从口里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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