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沉袖遇羽

1、第 1 章

　　最后一根紫玉花簪簪上发鬓的时候，流萤满意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脸——柳眉，杏眼，胆鼻，樱唇，贝齿，乌丝如缎桃花腮——映着一身灿若朝霞的嫁衣，缝了整整三个月的九十九朵牡丹，九十九只蛱蝶，金塞银堆。
　　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把手指稍稍松动两下，从寅时不到至现在，它们都没有停歇过。
　　肚子老实不客气地咕噜两声，才想起腹中空空。
　　忙转身端起梨木托盘上的莲子燕窝羹，奉至镜前——小姐，饿了吧，趁热喝点粥。
　　是的，今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是流萤的主子出嫁的日子。
　　窗外的暖阳晾下来，流萤用力抚了抚零乱的鬓角，等待小姐喝完那碗燕窝。
　　她只用银匙轻轻搅拌了两下，又放下了。
　　流萤——端下去吧。
　　往镜子里横竖打量，不苟言笑，低头抬头间满头的珠翠簌簌乱响，不喝粥是为了怕弄花这张虚假的面孔，是为了保那红盖头揭开的刹那，是完整无暇的美貌。
　　一辈子单独一次，不容丝毫打搅。
　　从镜子里看见流萤一脸倦色，不由得恼怒起来——你还不快去打扮起来，难道让我被笑话带去个毫不知礼数的陪房丫头么？
　　流萤不言语，端着燕窝跨出门槛，足底一虚，忙顺势倚住门框。门吱呀一声——睁眼只见阳光晃得四周白花花一片。流萤挪了两步，歪在长廊一侧，揭开镶金瓷碗，四周张望一阵，忙忙吞了几口粥——连味道都没闹明白。
　　腹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三口两口将它喝了个干净。

　　刺耳的唢呐声在流萤耳边炸开的时候，流萤小心地扶着小姐的手腕，一步一犹疑地从闺房里迈了出来，短短的路程走了好半天，汗流了一身。出阁是何等大礼，一辈子就两间房，出了这间，进了那间。流萤不敢抬头看太阳，刚换上的桃红夹襟衫子怕是已经湿透了。
　　小姐上了轿，流萤才从袖子里拉出手帕的一角，就着手擦擦额角，又小心塞回去。
　　眼前还掠过刚才将粥碗还回厨房的时候厨子油腻腻的狐疑神色——小姐从不曾吃完过任何一只碗里的食物。
　　流萤脸一红，低头落荒而逃。
　　回到房里仔细梳洗，头发挽上，别一朵淡淡红色的小花，粉不能白，唇不能红，眉目理应模糊。
　　主角永远都不是自己，流萤一清二楚。
　　所以再高明的手段，也只能用来描他人的眉，点他人的唇，绣他人的——嫁衣裳。
　　能做个陪房丫头，已是流萤乞来的福分。
　　又还有什么好求呢？
　　小姐嫁得郑重，分分毫毫算计得明明白白，何时迈步，迈多大步子，练习了千百回，不容讲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出了娘家门，就不是这家人。
　　隆重其事。流萤忽然觉得难过，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出去，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大红盖头，没有八抬大轿，就只穿了身名不正言不顺的粉色衣衫，插了朵名不正言不顺的粉色小花——自己一步一步，足尖丈量着远近，走到他家，嫁给他——
　　是叫做伊的吧？
　　流萤只能看见伊的背影，骑在马上，那么高，四周一片鲜红的喧嚣，他沉默不语，身材瘦长，沉默不语，似乎是波澜不惊的——只听说是家底殷实的读书人，秋试刚中了举人，今日又迎了小姐过门。
　　双喜临门。
　　难免不飞扬跋扈长安道，谁知他在人们的口中，竟是一味知礼忍让恭谦俊秀才高八斗。
　　伊——流萤甚至不能把他当丈夫。
　　只能是——主子。
　　低头敛裾垂眉顺眼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任劳任怨作牛作马习惯了也是一辈子。
　　伊是小姐的夫君，便是流萤的男人，陪房丫头自古如此。

　　终于到了他家门口，伊下马，来接他的新娘子。流萤眼睁睁见他勒缰。住马。踏镫。扬腿。落地。扭头——是一张有如美玉的面容。
　　他转身向自己走来，流萤觉得四周的一场喧天锣鼓都静默如夏夜，只剩下他的足履击地的一声一声——
　　声声慢。
　　伊微笑着立在流萤面前，流萤的世界骤然光灿夺目，有一颗明珠摇落心底——伊的笑容明澈，染了周遭的喜气，醇浓似佳酿。
　　除了呆呆站住，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愿将小姐嫁给我么？
　　伊的话一字一字缝在流萤心口，不知是痛不是，齐齐整整戳出一溜小洞，用力一拉，就像裂帛，流萤听到它们破碎的时候，大朵大朵的血涌出，流淌的声音。
　　流萤除了伸手掀开轿帘，什么也不会做。
　　大红的喜绸结成硕大的假花，一头牵在他手中，另一头牵在她手中。流萤痴痴捧住沉甸甸的花朵，不知所措，抬脚就踏在勒轿梁的横木上。
　　扯着两段红绸滚落地面，流萤听见小姐一声喊，喊的内容没有听清。倒是乐队的锣鼓停了半拍，忙忙又敲打了起来，不是笙萧不合，便是鼓点落错，尴尴尬尬地纠结在一起，如两盘不相干的菜下进同一口锅，变了滋味。
　　终于看清小姐立在自己面前，盖头垂下的流苏同喜绸绞在一处，被拉落地面，发鬓上精心盘错的珠花步摇齐齐乾坤大挪移，东倒西歪。
　　流萤最后插上的那支紫玉花簪挂在她的眉心，珍珠挂坠在两眼间摆动。
　　一晃，又一晃。
　　流萤的心死死结住，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人群中已有人憋不住“噗哧”笑喷出来——继而再，再而三，冷嘲热讽夹杂在大笑傻笑微笑窃笑中间，与那不合拍的喜乐一道。
　　汹涌入流萤的耳鼓。
　　天旋地转——小姐愤恨地一把将眼前的花簪用力拔出，裹着一把青丝摔向流萤。
　　伸手不及，一段美玉断成两截。
　　珍珠们滴溜溜地乱滚，那些头发被风一吹，四散开去，了无痕。
　　脑海中清脆的断裂声——难怪人们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原来是因为玉碎的声音如此动听——那是……伊在说话么？
　　伊蹲下身子，将两段紫玉拾起，又一颗一颗集齐珍珠，掏出手帕包好，塞进流萤手里——伸手的时候，在流萤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偏像醍醐灌顶，将流萤兜头浇了个痛快。
　　——你果真是舍不得你家姑娘嫁给我呢……
　　伊又捡起盖头，把喜绸的另一端塞回小姐手中，扭身一舒臂，整个小姐倚进了他的怀里——丫头，你放心，我定会对你家小姐好好的，不必你在阁时伺候得差。
　　小姐的愤懑一转瞬全是羞喜。
　　流萤神志一派空明，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起脚时又是一个趔趄，不过好好地稳住了。
　　上前搀了小姐，伊为她盖上盖头，垂手在流萤掌心轻轻一划。
　　笑容愈浓烈。
　　流萤心似酒醉，之前被伊戳伤的断口，奇迹般缝了回去。
　　结了硬痂。
　　痂又落，柔软的新生的皮肉，最是脆弱——什么都经受不起。
　　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流萤被安置在房门口的暖阁里，虽是近，却一夜什么也未曾听真切，两人在帐子里低语，似乎还有小姐低低刻意压抑的哭声——流萤是伴着木床一下一下的嘎吱作响睡着。
　　梦里把从晨起为小姐梳头到送小姐饮合卺酒一一温习一遭。
　　醒来时便分不清是真是假。
　　流萤拥着被默坐，手指在掌心摩娑温习——伊的指尖划过的温度究竟几何，竟一夜忘怀。
　　心里千端万绪，流萤依然尖起耳听，数年来养成的习惯已经无法改变，只要房里稍稍有一点响动，要茶要水要添香加被，流萤经历过千百回。
　　鸡啼二遍了，流萤知道小姐睡迟，便也赖在床头，恍恍惚惚坐，不知自己是在等第三声鸡啼，还是等小姐唤她起身。
　　谁知帐子被人一揭——
　　是——伊。
　　似笑非笑看定流萤，目光从脸知道颈，再向下，依次把薄薄的单衾看穿。流萤衣衫未整，除了不知所措，还是不知所措。
　　——她还在睡，你不着急起，我去书房……
　　说罢手指有意无意，拿开时不小心蹭到流萤的膀子。
　　雪白的一段，流萤看着伊走出房门，门再合上，忙侧首——臂上殷红一点守宫，恍然如昨。
　　心跳得几乎要厥过去。
　　直到鸡啼第三遍，东方既白，才觉得这日子与以往真的没多大不同。
　　伊——也是自己的，男人，流萤心想，便镇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