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千尘》齐天新娘

164、一

　　年末，皇城。
　　墨枫异倚靠在亭子里的塌上一上午没起身，眼前湖面一小半已经结上了薄薄的冰，今日依旧是满天飞雪，覆盖在上面倒显得整个后院空旷些许。墨枫异特意让他们留着这些冰没有敲碎，水下斑斓的鱼儿们灵动遨游，将军府的鱼自然是被将养得极好的。
　　“殿下，人已经到了。”
　　墨枫异点点头，挥手示意这里只留福生一人。
　　福生无奈让他们退下，自从荀粲离开皇城，墨枫异就这一副厌世的模样，如今连话都懒得说了。
　　“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宗士这里却跟世外桃源一样，真是令人羡慕至极啊。”
　　墨枫异这才支着身子坐正，眼前的人他甚至有些陌生，“师叔这些年不也逍遥自在吗？我竟没想到当时在肃州接应邵庚他们的人是你。”
　　明斐然模样几乎没有变化，他松松一笑:“朝廷连阳和将军都派出去了，可见皇上多么重视此前雷月节行刺一事啊，我这种人想躲清闲都难。也只有你能够忍他们到现在，看来你这些年真是转了性子。”
　　那是自然，若是以往的墨枫异，末伏山怎么敢起扰乱雷月节的念头，只怕还没行动一个门派就灭了。墨枫异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原是想着自己已经离开江湖，再插手个中事宜恐怕容易招惹是非，可眼下这幅样子，他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朝廷派出影藤军是荀粲和舒祁允心照不宣决定的，伤到了墨枫异和舒映年，他们怎么可能坐得住。
　　“我知道他们恨我，原以为我退隐之后能够平息事端，却没想到他们恨意更甚。”
　　“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明斐然冷了脸，“早告诉你了，那些人不值得你留着所谓的同门情谊。”
　　明斐然这次来皇城就是劝墨枫异的，他当然知道墨枫异这么多年忍着末伏山的原因就是顾念着他们大多曾是冲羽山庄的人，可现在连明斐然都看不下去了。
　　明斐然原本在云游四海，他和墨枫异一样不想再掺和江湖上的事，可是当他听说墨枫异和大皇子被行刺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罢休。聪明如他，早就猜到这次末伏山同时惹怒了文禹盟和皇室，果不其然，文禹盟盟主和皇帝都派出了一大批人前去清剿，明斐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了肃州。
　　“可是师叔，冲羽山庄已经没了。”墨枫异低着眉眼，“现在如果一并铲除末伏山，师父一定会怪我的。”
　　明斐然盯着他，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语气道，“从前的墨枫异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墨枫异低笑一声:“末伏山的掌门我是势必要大卸八块让他生不如死的，可是末伏山必须留下，师叔你知道为什么。”
　　明斐然狠狠眨了眨眼，喝尽手中的茶后才道，“不必如此，你就算不是盟主也是宗士，他们为你铲除这个威胁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此事因你而起，闹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只能一举灭之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这江湖上又要对你议论纷纷，你也只能受着了。”
　　墨枫异倒不是担心自己再背骂名，只是他遣散冲羽山庄被多少人指着脊梁骨说欺师灭祖，他不想公孙嵩黎为他出头又像他当初一样。
　　“放心吧，末伏山引了众怒，灭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都。”明斐然似是安慰，“我当初这么匆忙地让你解决冲羽山庄，你不也没这么犹豫吗？ ”
　　“是啊，我也想不通我现在是怎么了。”墨枫异伸手出亭子接了一片雪花，看着它迅速融化成水留下他的掌心，“莫名其妙就心善了起来。”
　　明斐然安静地看着他，这些年墨枫异的神态都无甚变化。他知道他受伤养在这里，也知道他突然辞去盟主之位，更听说他杀了凌紫冥，明斐然早忘了自己当初多么震惊，只是现下看到这人似乎一切安好，他也不预备问什么。
　　“若是你真的不愿，就交给我吧。”明斐然淡声道，“是荀大将军托付我的，他说你肯定不想末伏山就这么没了，所以他在稳定肃州和绵州的时候特地给我修书一封，请我来皇城把情况说清楚让你放心。”
　　墨枫异露出了福生几月来都没见过的笑，“他倒是没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是焰灼拜托你来的。”
　　“一切都已经控制住了，只等你发话呢，焰灼先生也说了他想问你的意思。原本我们都打算好了的，朝廷也说肃州的事情必须在年前解决，不过他们还是要依着你的意思，所以我才再踏足皇城这个是非之地。”明斐然笑道，“真不愧是你啊，若换了旁人，谁在乎他怎么想。”
　　说不宽慰不可能的，墨枫异也释然一笑，“师叔就别打趣我了，我现在这幅样子哪能说得上话呢。焰灼是想为我报仇，可我不能不顾及他的名声，他这些年好不容易在江湖上站稳脚跟，若是现在灭了末伏山，别人会非议他的刻薄，毕竟我早已不在江湖，末伏山也一直安分守己没有出过除雷月节以外的大乱子。朝廷要灭是朝廷的事，文禹盟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压自己人。”
　　明斐然闻言也颇为感慨，若墨枫异还是盟主，末伏山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没了，又怎么会在把自己弄伤之后才引得各方不满，还要委屈自己不能把它直接踩碎。
　　“是啊，正因如此他们才只是控制住了末伏山等你发落呢。而且焰灼先生说过这事不能交给朝廷，否则他们还会觉得文禹盟无能，所以荀将军也没插手，只稳定了各方军队清扫流匪而已。”明斐然道，“可是如果不灭了他们，难保以后不再生乱，正也是所有人现下最担心的。”
　　墨枫异坐了许久又说了半天话，已然疲累非常，他揉揉额角道:“所以师叔才说交给你对吗？ ”
　　明斐然颔首自信道:“我觉得你们也没有别人了。”
　　“好像还真是，要是派出文禹盟或者朝廷的人恐怕都不能服众，唯有游离在这二者之外却依旧享有盛名的人。”墨枫异端起茶杯，“拂闻先生，你的确很合适，但我很好奇你打算如何收服他们? 你不是一直恨讨厌冲羽山庄吗？ ”
　　墨枫异刚刚说话一直很慢且没什么语气，现在却提了音色，他终于产生了好奇。
　　“我想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末伏山不是冲羽山庄，也不必要拿着以前的心境对待他们。”明斐然道，“收服他们还不简单吗？成为掌门就好。”
　　墨枫异在那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后来墨枫异身体就开始发虚咳嗽不止，本来冬日里他就各种不适，他连明斐然后面说的话都记不清了，只吩咐府里为他准备房间，自己先去歇息。
　　把明斐然吓一跳，他哪里见过这么虚弱的墨枫异。
　　福生端来姜汤给墨枫异喂了小半碗，又取了风寒汤药，墨枫异皱着眉头，“不要了拿下去。”
　　福生小心地劝道:“殿下方才吹了这么久的风，肯定着凉了，将军还有半月就回来，他可不能看见殿下生病，殿下还是把药喝尽吧。”
　　果然墨枫异喝完了药。
　　福生满意地收拾碗盏，“殿下好生睡会儿吧。”

　　没想到墨枫异这一睡就是半天，直接到第二天早上才醒，福生知道他累不敢吵他。
　　墨枫异揉揉眼睛才感知到四周景象，天亮之后碳火不再那么热乎，但墨枫异也不怎么冷，他不想起来，仔细回忆昨天明斐然说的话，仍然感到不解。
　　明斐然当初多么痛恨冲羽山庄，又多么想远离江湖，他在墨显离世后立刻离开文禹盟，又毫不犹豫拿出让墨枫异解散冲羽山庄的筹码。墨枫异感慨，难道他也变了吗？
　　可惜这人似乎未曾发觉，还以为是墨枫异心软，其实或许从一开始明斐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接手末伏山，荀粲和公孙嵩黎不过是个他找来的掩护罢了。
　　墨枫异无声地笑了笑。
　　福生正好来叫他起床，“殿下，又有位公子来了，说是您的朋友。”
　　墨枫异蹙眉不解。

　　福生刚刚听说什么公子来的时候还很好奇，走到门口地时候险些挪不动脚步，这是神仙下凡了吗？
　　墨枫异优哉游哉地收拾好自己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期间连福生都忍不住问，“殿下不先请那位公子进来吗？”
　　“让他等着。”
　　福生被吓到，不再言语。
　　墨枫异晃到门口，瞥了一眼端正站在台阶下的人。
　　“伤势可好些了吗？ ”花遣子温声问道，眼神扫过墨枫异上下，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墨枫异忍不住气道:“走了都不跟我说一声，现在好意思问? ”
　　其实墨枫异接到花遣子的书信说要来皇城陪他过年时气都消了一半，可他还是不满这人瞒着自己的行踪，不过看他独立风雪的单薄样子，墨枫异还是让他进了门。
　　花遣子这些年没来过皇城，福生没见过，现在只觉得墨枫异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一般，他昨日见到明斐然还为他身上清冷的气质感叹，花遣子这般谪仙让福生直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花遣子出尘的模样与行事一如从前，他们相逢也完全不感阔别已久，似是昨日才见过。
　　墨枫异却懒得看他，边吃东西边看花遣子一进门就给自己把脉，气头上把自己弄笑了。
　　花遣子听说他受伤便心下不安，不过他原本就不问世事，接到消息已然是冬月底，于是便给墨枫异写信说过年的时候他来皇城看望他。
　　“怎么还不相信太医? 我都说我已经好了。”墨枫异喝着清淡的粥，看他一副皱着眉的表情就感觉好笑。
　　花遣子检查完才道:“这些时日你都没好好吃饭吧？”
　　还没等墨枫异回答，福生先惊道:“您怎么知道的? ”
　　花遣子看着他愈发白皙的脸:“枫异，无论如何你的身体都是最重要的。”
　　墨枫异抽回手，默默撇嘴，“吃不下。”
　　花遣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因为荀粲不在，可唯一的办法就是等他回来。
　　“其余都还好，只是如今皇城已然隆冬，你要记得要添些衣裳才是，这两日肯定还受了风，我给你开些温和的方子，身上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再坚持擦一段时间的药直至开春吧。”
　　墨枫异扶额，福生瞪大眼睛替他频频点头。
　　“皇城和江湖上的事情你愿意处理我自然不会多说，可是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如你身体重要。”花遣子正色道，他是被墨枫异当初在蔓菁塘和悬静观的状态吓到了，现在一点风吹草动他都如临大敌。
　　“我知道。”
　　说着明斐然也来前殿了，墨枫异见他们互相行了礼才开口问，“你真决定了吗？ ”
　　明斐然笑道:“自然。”
　　“那我就写封信给他们说定了，其他的年后再解决，你就别走了，让焰灼他们也来皇城过个年吧。”墨枫异说得坚决，似乎没给他考虑的机会。
　　明斐然看了看花遣子，他只是点头温笑。

　　于是墨枫异迅速把信件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同时让项浅荣也进宫告诉舒祁允一声。
　　眼看过了腊八，墨枫异想着荀粲和公孙嵩黎应该也快回来了，可是左等右等等不到，直到腊月二十，墨枫异已经隐隐心慌坐不住的时候，福生冲进了门。
　　“殿下! 那个焰灼先生来了! ”
　　墨枫异一跃而起，福生一惊，连忙随他来到前院。
　　墨枫异看着一大群人涌进来，公孙嵩黎、邵庚、后珂、李树，还有文禹盟暗卫和影藤军的将领，墨枫异定了心神问，“荀粲呢？ ”
　　花遣子在他身边站定，看着墨枫异强装镇定的神情便担心起来，手伸出来下意识要扶住他。
　　公孙嵩黎面具下的眼睛不敢看他，只半低着头道:“阳和将军......在最后一次清剿流匪的时候......失踪了。”
　　墨枫异简直一瞬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再睁眼时眼眶已然赤红，张着嘴巴半晌才开口:“失踪? 在一个月前就失踪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
　　院内霎时安静异常，没人敢说话。
　　“当时我们便派出所有人手去找，但因为已然年下此时不宜声张，我们只能秘密上报朝廷，逗留了许多时日才回来......可是依然没有消息。宗士您有伤在身，于是便我便擅自做主，没有让任何人通知您。”
　　墨枫异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花遣子握住他的胳膊。墨枫异心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问题，他们当然尽全力找了荀粲，可是没找到，他们当然是担心自己的病情不敢告诉他。
　　墨枫异站了许久，终于点点头勾起嘴角:“好啊焰灼......如今都会瞒着我了......”
　　公孙嵩黎急忙道:“不是的! 事发突然......将军他突然就没了消息! 皇上知道之后也立刻派了旁边州县所有人都去找! 肯定很快就有消息了! 宗士别担心! ”
　　墨枫异低着头，耳边一片轰鸣，眼前浮现荀粲在上月底给自己写的最后一封信，告诉他很快就回来了。
　　“枫异! ”
　　“宗士! ”
　　“师父! ”
　　“殿下! ”
　　墨枫异听他们全在喊自己，不明所以地低头，才发现自己吐了一口黑血，花遣子给自己点了穴，他很快闭上眼睛。

　　花遣子看着墨枫异脉象稳定才长叹一声，回头毫不留情地问:“何必一开始瞒着他? ”
　　公孙嵩黎也是叹息，“怎么敢说......”
　　“荀粲不可能凭空失踪，会不会与末伏山有关? ”明斐然问。
　　公孙嵩黎摇头:“末伏山已经被我们牢牢控制，他们不可能牵制得了一个上将军。”
　　谁不知道荀粲的本事，他怎么可能身陷囹圄? 所以所有人才感到奇怪他到底在哪儿。
　　公孙嵩黎只好一边加派人手去找，一边回忆荀粲带兵出去时有没有异常。
　　墨枫异这次倒没有昏迷太久，因为他心里有事睡不安稳。
　　一睁眼，床边围满了人，连应家和席彤他们都来了，荀府一时热闹非常。
　　花遣子先检查了一下他，才把他扶起坐好。
　　“这是怎么了? 荀粲居然还能丢? ”席彤立刻开口问，看着墨枫异苍白的脸色才又补一句道，“你也不照顾好自己，他肯定丢不了，别回来又看到你这幅鬼样子。”
　　墨枫异一时无语，不想搭理她。
　　“李树呢？ ”墨枫异哑着嗓子问。
　　一众人被他问蒙了，连花遣子都愣了一下，项浅荣开口道:“他带着影藤军回来，还需去皇宫复命，你要见他我让他明天来。”
　　墨枫异喝了一口福生端来的水，摇摇头，“让他晚上出宫就来，之前荀粲把这段时间清剿的过程都事无巨细告诉过我，我要交待他一些影藤军的事。”
　　项浅荣点点头，“好。”
　　墨枫异温声一笑:“你们一大帮人看着我，我怎么吃饭喝药啊？没事的你们都先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过来交待几句才散去。
　　项浅荣叹道:“你暂且安心，各方都封锁消息派出了人。”
　　“皇上呢？”墨枫异被花遣子扶起来坐正，像没长骨头似的靠在枕头上，语气已然虚弱下去。
　　“皇上说你醒了就进宫一趟。”
　　墨枫异点点头，似乎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