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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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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莫里森最近比较痛苦,她白天不停地犯困,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平躺着的时候也许还好一些,但脊柱上就像有无数烦恼的小虫在爬来爬去,偶尔翻身还能听到骨骼碰撞的声音。也许是久坐导致的。毕竟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是坐在书桌前,不是在网上玩,就是在写论文。
漫画家也是这样,动不动就会腰疼,不见其他哺乳动物有类似的疾病,也许当初进化成两足行走就是个错误的方向。
生活的开端和结束都如此乏善可陈,就像政客在早晨九点开始的辩论中的论点,狱警拿着警棒一根根划过栅栏,你在厕所捧着一本书,期望伊舍伍德能促进你今天的排便。
也许书本能丰富你的精神世界吧,也许是这样的。
但生活还是和便秘一样令人感到乏味和烦躁。当你的星球再次完成一次伟大而值得庆祝的自转,震动的既是波又是粒子的东西透过上眼睑钻进你视网膜深处,触动你的视神经和自动运转的大脑,身体先于意识清醒了过来。你只能无奈地看着那副可怜的□□挣扎着把自己拖动起来,如同在沼泽中行走一般磨蹭到洗脸池旁,把自己清洗干净之后钻进衣服里,前往它该前往的地方。
不过,生活本来就该这样不是吗?
生物之所以能坚持活下去,就是因为它们在生理上能感受到快乐。这有可能是某种神秘伟大的力量故意为之的,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最基础的愉悦来自进食的快乐,吃东西让生物感受到快乐,这是维持生命必须的一项技能。
所以失去了胃口的艺术家、作者以及厌食症患者,本质上是在拒绝生命。
更高级的还有交流的快乐,阅读的快乐——当然,阅读的快乐也同样来自人的生理反应——一切快乐都是生理反应。有的时候莫里森会想,就算有一个名为快乐的按钮,按下去就能很开心,还是有可能会令人厌烦。高级的快乐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其中融入了复杂的感情和文化。
但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讲从来都不是乏味无趣的,他们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患上五月病,永远都不会失去激情和动力。莫里森回头看了看住在客厅里的男性。
类似的人物,莫里森只能想得出枣恭介,凉宫春日之类,但他们都是虚构人物。真实的人怎么能有那样强大的生命力呢?即便是悲伤的时候也无比耀眼,就好像世界永远不会变成灰色一样。
她用手抚上了他的额头,黑色的有些坚硬的发质在手心的触感很神奇,莫里森就这么望着他的睡颜发呆,从便秘想到了生命力。
那位睡在客厅的男性醒了,他强有力地抓住了莫里森的手,皱着鼻子,不太满意的样子。
但是莫里森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们似乎生活在一起,不知是恋人、朋友、舍友、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那个人揉了揉莫里森的头发,然后起身去完成莫里森刚刚完成过的一系列动作: 起床、洗脸、刷牙、蹲马桶,还多了一项莫里森没有做的事情:做早餐。
莫里森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盘子里的煎蛋,寻找戳破蛋黄的临界点。这颗蛋看起来比普通的鸡蛋还大一点。是不是鸵鸟蛋呢?或者是什么奇怪魔兽的蛋?考虑到对面这位男性的特质,很有可能。
“别玩了,快吃吧。”他好像很苦恼地说,但是又好像有些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样,莫里森也觉得有点高兴。不对,不是高兴,这种缓缓流淌在体内的感觉,也许就是幸福吧?
平静的,舒适的,幸福的每一天。
即便有的时候会世界会失去颜色,有的时候会有争吵,有的时候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但是总能够一步一步走过来,坚持下来。然后第二天还是在慢悠悠的云彩底下不情愿地起床,偶尔出去采购一些东西,吃早饭,写论文,交换话语。
啊,如果这样的时间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你说是不是,东·富力士?
以前总觉得一年的时间很长,每个季节都要过很久才能等到下一个。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四季也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好像也不是很长。
人的记忆是不连贯的。这里捡起来一块,那里丢掉一点。有些记忆鲜明得不像话,但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穿越了时空一样。有的时候甚至会有能改变过去的错觉。因为记得实在是太清楚了。但更多时候记忆总是暧昧不清,甚至一点印象也没有。
诗歌的真实是虚假的真实。记忆就像诗一样,每翻出来一次就变一个样子,翻出来的次数越多最后就变得越不符合原本的历史。
莫里森舍不得这个世界。
但是她知道马上又要出发了。
在这里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是一个星期、一年、或者一个世纪?她住的地方是哪里?有几个人的存在?
是的,这里有东,还有莫里森,所以至少是两个人。
但是有的时候却像只有一个人。
毕竟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怎么可能彻底底理解对方呢?你们的世界隔了那么远,从一个人的大脑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间还有一个物理的现实世界。
莫里森突然哭了,哭得特别伤心。东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着急忙慌地从餐桌上拿了几张纸帮她擦眼泪。莫里森透过自己分泌的生理性盐水看到,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东的眼神也那么明亮。好像能把视网膜灼伤。
莫里森最爱他这双眼睛,也最讨厌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给她希望、对生命的热情和无限的乐趣,也代表着他永远不会理解莫里森眼睛里偶尔蒙上的灰色并不是白内障。
莫里森很想依靠他,他看起来能承担很多东西。但是她深刻地认识到,人都是孤独的,永远是孤独的,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种种感情用上心头,她脑中的梭形细胞在疯狂地运转。
“我很想留在这里。”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莫里森痛哭着对东说。
这是第几个世界了——第一百个?第五百个?第一千个?已经记不清楚了。从跨越的世界超过三位数开始她就不再计数了,也做不到计数了。她的记忆容量早就超出了能够清晰操作的范畴。也早就开始分不清哪个世界是她的世界,哪份记忆是“自己”的记忆了。就算记在日记本上,如果不幸死亡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记录也会消失,久而久之莫里森完全放弃了。
太多个世界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大部分时候她都无法把正确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联系在一起。偶尔能睡着的时候,梦里总会是一片寂静的黑色,但却不孤独。
黑色中有一个声音问她:“需要多少个灵魂,才能撑起一个世界?”
多少个灵魂?
莫里森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在哪,有的时候她醒来,看见东在慌乱地安慰她;有的时候,她在孤岛上看见另一个自己——意识还没有破碎,还能保持连贯的自我;更多的时候她醒来,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寂静的黑色,没有别的人。
她会想,这一切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东西呢?
支撑一个世界需要多少个灵魂?
“是无数个吗?像时间洪流中出现的无数多的生命那样,还是……”
“一个?”
你的物质组合了起来,你变成了你,你的物质又分散了,你组成了新的事物。
所有的物质都是你,所有出现过的,已经出现的,即将出现的。
那么是否有可能,支撑这些古老物质的灵魂,其实只有一个呢?你既是你自己,又是你儿时认识的伙伴,也是你憎恨的敌人,以及你的恋人,你的孩子。
时间只是容器。
及其少的时刻,她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人生片段,不像是她的人生,也不像是她的感情。然而她却能理解那个人,真正地理解不是自己的人。
也许,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