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后珑》石流明

5、第 5 章

　　返回的时候，那条两盘栽有牡丹的小道上先前留下的脚印很快就给雪盖住了。

　　他们二人到达小将军的院落之时，少将军还没回来，院内忙活的丫鬟看见顾飞鱼带了个不认识的男子过来，又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位是以后接替我、负责少将军内务的顾鸿昌。”顾飞鱼笑着将顾鸿昌介绍了出去。

　　顾鸿昌唇红齿白的，纵使穿着仆役通用的灰色长袍，也没埋没他那份斯文。

　　那群丫鬟眼睛俱是亮了。

　　“呀，原来是新来的那位，方才远远的看，只注意到相貌了，还当是位外头来的小主来找少将军呢。”先前还对顾飞鱼的离去感到不舍的少女们，如今都紧着上前打听着顾鸿昌了，娇笑不已。

　　顾鸿昌被团团围了起来，也是个会打趣的，“在各位闭月羞花的姐妹面前，我又怎做得成小主...”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威般地朝着顾飞鱼这儿扫了一眼，做了个“承让”的口型。

　　说来这还是顾飞鱼这几年来头回被这些女人们无视过去，可他心里头觉得极为轻松。

　　他得多谢顾鸿昌，替他节省了装模作样的气力。

　　这小将军院里头的姑娘们，说是丫鬟，其实都是顾夫人给少将军提前预备的通房，他是一个都开罪不起。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格外的早，白日很快过去。外头一黑，尽管知道小将军武艺高强，顾飞鱼还是放心不下地出去找寻。

　　他找了院门口的粗使杂役问了小将军的踪迹，“少将军出去了便一直没回来？”

　　“哎。”门口的是个扫雪的憨厚中年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朝他淳朴地笑，“俺扫了一天的雪都没见着少将军回来。”

　　扫了一天的雪？顾飞鱼多看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看见院内隐蔽的角落，三两个粗使靠在一处偷奸耍滑。

　　这便是老实木讷的下场。

　　顾飞鱼心里头一哂，却还是顺道走过去踢了踢靠坐在角落的人，“起来干活。”

　　那几人认得顾飞鱼，知道他是前院小将军那屋的人，也不敢造次，赶紧规规矩矩地爬起来干活。

　　顾飞鱼这才快步往梅林的方向赶去。

　　他不知道小将军是否仍然待在那处，但他是心乱如麻。

　　夜色愈浓，风就愈烈，夹着飞雪像是刀子般豁人脸。

　　雪落得太大，这阵仗似乎带着顾飞鱼回到了十五年前，他曾经也这么踉踉跄跄地在将军府里跑。

　　那年是小将军的诞辰，这雪在当时是吉兆，可今日顾飞鱼心里头却只是七上八下的。

　　隔着远远的，梅林那一块出现了个人影，穿着银白色的裘衣站在火红的树下...

　　顾飞鱼立马加快了脚步，心口一松。

　　“少将...”

　　他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

　　“夫人。”

　　顾飞鱼赶紧改了措辞，低眉顺眼地作揖。

　　小将军和顾夫人长得实在相似，穿着一样的裘衣，远远看去倒是分不清。

　　“嗯。”顾夫人倒没介意顾飞鱼的唐突，眉目舒展，显然心情妙极。

　　顾夫人是尚书府的三女，性情惯是温和的，却颇有主张。她打小便修习琴棋书画，也博览诗文，是个才女，明明只会舞文弄墨，又不喜刀光剑影，却非要嫁给顾将军。

　　听人说，顾夫人豆蔻之年的时候，曾被山贼掳去过。顾将军恰巧经过，单枪匹马挑了那群贼子的山寨，从那以后顾夫人便对他芳心暗许。她如愿嫁给顾将军后，两人虽然会面时候少，可十多载过去了，夫妻间也是和和美美的让人羡慕。

　　“飞鱼是来找我儿？”顾夫人拍了拍肩头的雪问道，一双美目似是月牙般弯起，“榕榛和老爷受了官家的传唤，这会儿已是进宫了。”

　　“奴才知道。”顾飞鱼弯着腰应和。

　　“快起来，飞鱼。”顾夫人让他起了，抱着手炉在梅林里修葺的凉亭里坐下了，“来陪我说会儿话。”

　　“是。”他跟着顾夫人进去了。

　　顾夫人兴致好，瞧了会儿雪景不知怎的就开始讲起她和将军的事。

　　“那时候…我和老爷相遇之时，是在春日里。后来嫁给他，他也不过只是个六品武副尉，当时这段结合在外人看来实在不门当户对。可是在我看来，他那般的骁勇、睿智。这样的人绝非庸才，倒是我赚了。”

　　顾夫人想到的是顾将军带着她从几百余人的土匪窝里头，从那千钧一发的险境里头逃脱的场景，那时她便觉得他绝非池中之物。

　　“果不然，父亲因感念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不过稍作提携，老爷便凭本领挣到了今日这般地位。”

　　“夫人慧眼。”顾飞鱼低眉敛目。

　　“不，我只是足够幸运。”顾夫人柔和的笑，“可是外人不知，老爷虽然自负，也喜好军功和赏赐，但这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加官进爵于老爷而言，属实没有击退胡虏来得重要。”

　　“将军高义。”顾飞鱼这话是发自心底的，顾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主子，他还算了解。

　　顾将军就是典型的武将，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得多了，便有些过于慕赏自矜，若不是战功赫赫，在朝堂上怕是早被那群文人剥皮拆骨了。

　　“伐辽一战大捷，加上榕榛拿下武举，这回面圣，怕又是少不得赏赐。”顾夫人替顾将军开心，恬静地微笑，似乎都能看见老爷喜上眉梢的模样。

　　“是。”顾飞鱼立在一旁颔首应了。

　　“这雪也真是吉兆。”顾夫人便拢了拢皮裘，感慨道：“我生榕榛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呐。”

　　顾飞鱼于是看向外头的梅林。看着雪落在结着饱满花簇的梅花枝上，那抹红就欣喜地把那冰雪托了起来。雪扑簌簌的落，花枝便一点一点地被压折了，竟至于“咔擦”一声断了...

　　顾飞鱼的心不知怎的就开始狂跳。

　　他看着笑容恬静的顾夫人，望着这场瑞雪，想着面圣的小将军，却没法平静。

　　他送了顾夫人回她的院落，右眼皮止不住的抽搐。

　　小将军不回来，顾飞鱼干脆去灶房领了些吃食，想着在下人房随便吃着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肚皮。

　　他端着碗往房里去的时候，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得手中的碗就掉在了雪地上，“咔哒”一声，竟然就这么碎了...

　　顾飞鱼怔怔地看地上那破碎的陶瓷片和泞在地上的饭菜。

　　这本来是不应该的，毕竟今儿这风雪可大，遍地都是积雪。可偏偏就这么巧了，他的碗避开了雪，正好磕在了自厚重冰雪下凸出来的一小块不规整的棱角处。

　　碗碎...是为不详？

　　不不不...定是他想多了...今日这瑞雪可是大吉之兆。

　　顾飞鱼摁了摁紧皱的眉心。

　　“哈！呆子！我方才在院里看见你送夫人回来，就赶紧和湖畔她们换了个班过来找你。”来人恍然不觉顾飞鱼心中是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还在那儿兀自高兴着。

　　她穿着鹅黄色的背子，一张脸还是那样的明艳动人，看向顾飞鱼的眼神也暗含情意，显然便是那杨柳姑娘。

　　“...”顾飞鱼现下实在是没有心情与她周旋，只是很快的收拾起了地下的一片狼藉才起身回她的话。

　　“姑娘这么晚了还出来寻我？”这时天完全黑了，整个将军府四处都点上了灯烛。

　　“是啊。”杨柳说着，似又觉得委屈，“你要出府的事怎的也不支会我一声？若不是你们院子里头那些小丫鬟，我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又有甚好说的？”顾飞鱼实在是厌弃她，如今心慌意乱，也就不想着哄她了，只冷冷应声。

　　“你...你倒是狠心。”杨柳也撂下这一句，不可置信于顾飞鱼今日的冷情，退了两步，然后抹着眼泪跑了。

　　除了少将军，这是他第二次被人骂作狠心，但顾飞鱼实在是不想计较其中的原因。

　　他担忧不已，就连还没被填饱的肚皮也给他忽略了过去。

　　他只是沿着栽种了牡丹的小道走，眼瞅着橙黄的灯笼被风雪刮得飘飘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