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后珑》石流明

3、第 3 章

　　顾榕榛潇洒地从身下那匹枣红马背上下来。

　　又是一年冬，飘摇的雪像那年一样的大，纷纷扬扬地附着在顾榕榛头发和皮裘上，落在他睫毛间的时候，顾飞鱼心里便全是苏学士的诗词。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秒，定非尘土间人。”

　　顾榕榛这样俊逸出尘又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若不是他亲眼见得，真就觉得定只能出现在画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直勾勾地打量着，也不晓得收敛自己的目光。

　　不过顾榕榛也不很在意，他边走边解着外套，顾飞鱼便立即走到他身前，默契地替他卸下了身沉重的裘衣。

　　顾榕榛正和顾将军说着话呢，便瞧了他一眼，对着他露出个舒心的笑。

　　顾飞鱼这才听见了他们在谈些什么。

　　“父亲这便要将操练新兵的事交由我做吗？”

　　“此次伐辽大获全胜，我儿又是武状元，有何不可？”顾将军哈哈一笑，颇是骄傲。

　　“那便再好不过，父亲的兵我可垂涎许久了，平日里总是接触书本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早就想着能练练兵便好了。”顾榕榛眉目间也闪烁着自信的神色，颇有些摩拳擦掌。

　　顾荣德眼里有丝自负，将军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伐辽大捷，便是把兵符给上他儿玩上一玩又有何妨？

　　顾飞鱼默默站在顾将军身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顾将军这态度...他总觉得不太妙...

　　“行了行了，回来了便不要谈那些个兵啊将啊的事，休息休息难道不好？”顾夫人不懂武人的事，在旁听了半天都不甚明白，又担心两人太过操劳，焦急地打断了，将自己手头的暖炉塞进了顾榕榛手里：

　　“我让灶房准备了点儿吃食，先吃了再聊。”

　　“哈哈哈哈。”顾将军也不恼，任由顾夫人强势地做了主，进了前厅里落座。

　　前厅的桌上早就摆好了氤氲着热气的饭菜，蒸腾的雾气飘到了屋内正中所挂的“忠义”二字的题字处时才弥散了。

　　顾飞鱼后脚跟了进来，朝外头的杨柳使了个眼色，他们两掸了掸肩上的雪，站在一旁听着吩咐。

　　杨柳上前去布菜了，他就给自己寻了个好地方，站在离炭盆近的地方，听着主子们闲聊，看着他们越是春风得意，他心头越发觉得不详。

　　他被顾老严厉教导了十年，读的书虽不如顾将军他们多，但也不少。顾将军打的胜仗越多，将军府的势力发展愈加迅猛，他便忍不住担心...

　　这顿饭也没吃多久便散了，顾飞鱼跟着顾榕榛回了他的院落，将那件厚厚的毛裘给装好了。

　　“少将军可要沐浴？”他垂着眉眼问。

　　“也好。”顾榕榛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往椅子上一坐。

　　“那奴才这就让灶房备热汤。”顾飞鱼躬了躬身子就要退去。

　　顾榕榛这时却唤了他一声，“拿把伞再出去，看你肩头都湿了。”

　　顾飞鱼睫毛轻轻地颤动，他应了，拿起了一把白色的伞，往灶房走。

　　这大雪，都说是祥瑞的征兆，小将军出生的时候下过一次，如今又下了一遭。

　　那么...之前...或许是他想多了？伐辽大获全胜，小将军考上武举，顾将军是真的要扶摇直上了吗？

　　倒也罢，他就是一个即将出府的人，将军府今后如何，其实与他也并无什么瓜葛了。

　　他回去的时候，顾榕榛已经换了身衣裳，靠在榻上读着书了。

　　顾飞鱼把水给他加好了，才去前边唤他。

　　“就来。”

　　顾榕榛把手头看得津津有味的兵法书放下了，绕到秀了百鸟图的屏风后头一件一件地脱着衣裳，露出一片雪白优美的背脊，美中不足的是上头也布满了陈年伤疤。

　　顾飞鱼不太敢看小将军的身体，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顾榕榛跨步进了浴桶，唤了飞鱼去给他梳洗头发，又和他聊了些闲事，“飞鱼没去过校场是不知道那儿有多好。”

　　顾榕榛还是个束发之年的少年人，谈及兴事，眼睛便是晶亮的，“父亲让我练兵，北校场足足有五万的兵啊，便都听我的命令练习排兵布阵，那滋味真是爽快！”

　　“能得少将军的锤炼，想必他们也是觉得幸运。”顾飞鱼捧起顾榕榛的长发，细细地清理着。

　　顾榕榛的头发厚而润泽，纵使是习武之人，天天日晒雨淋，一头秀发也仍然如乌木一般。

　　“哈哈，那倒也是。”顾榕榛身上颇有些顾将军的影子，也是个骄傲的儿郎。

　　不过也是应该的，也就只有顾榕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骄傲。

　　十岁以后被分派做了小将军的贴身小厮后，顾飞鱼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顾榕榛是将军府的独子，顾荣德顾将军倾尽心力于边关战事，立下战功赫赫，这也招致了他和家中女眷聚少离多，将军府无法开枝散叶，这十五年里，除了顾榕榛，竟是没有别的儿女了。

　　顾榕榛作为嫡长子，还是将军府的独子，肩上的责任就不可谓不重，所受的教习课业也理所当然是繁重而又琐碎。

　　好在小将军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儿，他天资聪颖，便一一扛了下来，还做得出色极了。三岁便学骑射，七岁通了兵法，到了十五的年纪便过了武举，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

　　这样的人，合该有骄傲的底气。

　　“飞鱼？”

　　“飞鱼？你听见了吗？”

　　“啊...哦。”...“！”

　　顾飞鱼开了一会儿小差，回过神来便见着顾榕榛那张脸和自己凑得极近，便是忍不住地向后退缩，却又看见了他因为撑着浴桶而暴露在了空气中的胸膛，赶紧又低下了头。

　　“...少将军快些坐回去，外头天寒当心着凉。”

　　“哦…”顾榕榛瞟了一眼不敢抬眼的顾飞鱼，顽劣地笑了笑，却还是又坐回去了。

　　顾飞鱼这才喘了口气，掬起顾榕榛的长发接着梳洗。

　　“小的方才没听清，少将军你再说一遍吧？”

　　“我说...”顾榕榛摸着下巴眼里头的光明明灭灭的，他从别处探听到了一些让他不很开心的消息，“飞鱼你觉得杨柳怎样？”

　　怎样？这是什么意思？怎的现下突然提到了这女人？顾飞鱼心里咯噔一下，小将军满了十五，便是到了婚配的年纪，难不成他看上了杨柳？想叫她做通房？

　　说来杨柳虽然年岁大了，可样貌还是一顶一的好...

　　“你倒是说话啊。”顾榕榛又催促道。

　　“这...小的不知...”他确实不晓得当如何应答，主子的事，也不是他能说道的...可他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啧。”顾榕榛咂了嘴，“这有什么可不知道的，我是问你的看法。”

　　“...”顾飞鱼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单纯论模样的话，杨柳算是极好的，从小生养在府里背景也单纯，若是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倒也是个好选择...”但若是考虑到年纪的话，却是和少将军不相配的。

　　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被顾榕榛气鼓鼓地大声打断了，“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明显是误会了顾飞鱼的意思，“那我就把你配给杨柳如何？”

　　顾飞鱼震惊地抬头，只看见顾榕榛湿淋淋的脑勺，和少年人不很宽阔的肩膀。

　　这又是为何说到了他？还想把那个恶心的女人许给他？

　　他实在想不明白，呆楞着，停顿了好片刻才说道：“多谢少将军的美意，不过...将杨柳姑娘许配给我实在是不合适...小的也要到出府的年纪了...”

　　“什么！”

　　这下轮到顾榕榛一脸震惊了，他顾不上自己的头发还在顾飞鱼手里，只是转过身用湿漉漉的手抓紧了顾飞鱼的肩膀，“什么意思？什么叫到了该出府的年纪？”

　　顾飞鱼不敢看他，“当年我来将军府便只签了十五年的卖身契，算算日子，怕是这几日就到了。”他放下了手里小将军的头发。

　　“怎的会？”顾榕榛用手一揩脸上的水渍，睁大了那双丹凤眼，定定地望着他，“我为何不知道？”

　　“其实顾管事那里早两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把少将军新的内侍给预备好了，就等着我这一离职便好交接。”顾飞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这本便是小事，便觉得不用和少将军说明，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也会知晓的。”

　　“呸！”顾榕榛啐了一口，明明是不雅观的行为，却丝毫无损他的如画眉目，他的俊，反而更生动了几分，“什么叫小事！飞鱼你从来就这样，是个惯没良心的！”

　　顾飞鱼苦笑了一下，将一旁放着的沐巾拿了过来，给披在了顾榕榛身上，“少将军说错了，将军府的大恩大德，奴才是没齿难忘的。”

　　“哼！”顾榕榛不再理他，跨过了浴桶，一屁股坐在了炭盆前头，什么好兴致都败光了。

　　此时外头还亮着，顾榕榛随意擦了自己身上的水，胡乱把衣服穿上了，头发都还是湿的就推开了门往院子外头跑，惊得院内的丫鬟们都纷纷小声惊呼着。

　　“少将军！”顾飞鱼也急了，这外边这么大的雪，小将军穿着如此单薄，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他赶紧拿了顾榕榛的裘衣追了出去。

　　“少将军往梅林的方向跑了。”有丫鬟看到他，赶紧地给他指明了方向。

　　“好，多谢。”他边回道，边寻了过去。

　　穿过将军府朱红色的长廊，他在雪地里踉跄地跑，风雪就全都灌在了他的脸上。

　　他大概能明白少将军为何会是如此的反应，或许是因为在他拿下武状元那天，他们两“胡闹”过头了，少将军头一回“开荤”的对象，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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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公子...间人”引用自苏轼诗《失题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