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缇亚]迷途》夜疯蝉

4、重复

　　亚连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个陌生的房间，斜对面的厨房里有个人影在捣弄着什么，这边刚一弄出动静，那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醒啦？”胡子拉碴的代课老师转过脸，大约是做了个嘲弄的表情，“好好的玩什么晕倒，别让人误会我体罚学生。”

　　“这是……你家？”亚连坐起身，明知故问。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当成你家。”对方拖长着音调又打趣道。

　　“你会做饭？”亚连揉搓着太阳穴走进厨房，这次看清对方是在煎牛排。

　　“单身男人必备生活技能之一，”男人说着，又熟练地将牛排翻了个面，“有问题吗？”

　　“是单身老男人吧。”

　　“三千字检讨明天交过来。”

　　“你不是说检讨不用写了吗？”亚连立即抗议。

　　“此一时彼一时。而且少年你打扫卫生也偷懒了不是吗。”

　　“谁偷懒了，刚才是……”

　　——刚才是不小心摔了跤。

　　话才说到一半，这没头没脑的下一句就忽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惊得亚连明显一愣。

　　“是什么？”过长的停顿终于引来了问话。

　　“没什么。”亚连随意敷衍了句，又开口问道，“刚才……我有说什么梦话吗？”

　　“嗯？没注意。”男人没有回头，瞧着锅里就使唤道，“把胡椒粉递我下。”

　　“哦。”

　　亚连心不在焉地随手递过，之后两人便没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牛排在油锅中煎熬的滋滋声响，随着火候逐渐温吞了去。

　　男人专注着牛排并没在意气氛的转变，而亚连则是早已走神，心绪全由刚才似曾相识的一句给带了去，那种感觉，说不出地奇怪。

　　——谁偷懒了。

　　——刚才是不小心摔了跤。

　　——找到什么线索没？

　　这样的对话，似乎曾经也出现过？

　　可又是多久以前的曾经呢？

　　什么时候？在哪儿？

　　亚连有些恍惚地想着，目光在厨房里随意扫过，调料，锅碗，水壶，最后漫不经心地停留在那些案板刀具上。

　　不是这里，这里他第一次来。

　　对话中的人有他……

　　是的，第一次来。以前从没有来过。

　　那另一个是谁……

　　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这里的墙砖，水池，橱柜，碗筷……

　　是认识的人吗……

　　还有那些刀。

　　那刀，看上去似乎很锋利……比想象的要轻，感觉很好用……

　　感觉……如果试一下，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是这个人……如果是他……

　　“开饭咯！少——”

　　面前的人突然转身，亚连猛一激灵，这才惊觉自己竟握着刀已靠得极近！而就在这一瞬，对方两指一夹便稳稳止住了利刃，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善解人意，谢啦！”

　　男人接过水果刀，利落地转了个刀花，然后就又转过身去，往调好的沙拉里切起了黄瓜。

　　“准备一下，可以开饭咯。”

　　“……哦。”

　　亚连望着一旁盛好的牛排，感觉到心脏正在逐渐回位。

　　吃饭的时候亚连有些不在状态，男人似乎有注意到，叫了他几声却没得到回答。

　　“喂，想什么呢？”男人举着叉子在其眼前晃了两晃，然后就看到少年如梦初醒般一抬头，勺里的沙拉掉了大半。

　　“挑食？”

　　“没，就只是……还不太饿。”亚连放下没吃几口的沙拉，又看了眼面前那盘牛排，以及盘子边整齐摆放着的餐具。

　　方才刚一触到刀柄，那股奇异的感觉就又窜了上来，连带着无数或争吵或耳语的细小声响，惹得他一阵心烦。

　　“不太饿？我没听错吧……少年你居然有不饿的时候？”男人似乎很是意外，而看着他又略显迟疑地去拿餐具时似是明白了什么，起身道，“还是说少年你……不会用刀叉？”

　　没等亚连来得及说什么，男人的手就已覆了上来，再次开口时已经离得很近。

　　“没关系，我教你。”

　　带着烟草味道的吐息扑在耳边，如一簇无形之火瞬间点燃了周身魔障，亚连只觉得大脑一空，某种危险莫名的情绪骤然复苏，在万千喧嚣中恣意流窜，翻涌，盘旋，最后尽数汇成一个声音——

　　杀了他！

　　咣当——

　　刀叉与瓷盘撞出一阵乱响，亚连如被电到般猛然挣开，却在转身的瞬间察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两人以极其尴尬的姿势咫尺对峙，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他的呼吸很重，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对面的人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就没了动作，仍保持着方才那环抱一般的姿势，就那么看着他。亚连从没觉得自己如现在这般尴尬过，他不知该说什么，又或者做什么，所以他也同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大脑飞转，而就在他支吾着正要开口时，对方却忽然笑了。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男人一耸肩，终于是放下双臂，起身坐了回去。

　　亚连踌躇了半天也依然没想好要说什么，索性就继续装傻充愣，埋头吃东西。这一次拿刀似乎没再出现什么异状，身体里那种古怪的情绪也明显退潮，如同危机解除一般。亚连望着桌对面的人，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来，少年。”男人说着放下刀叉，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碰个杯总没问题吧？”

　　“嗯。”亚连闷闷地应了句，也拿起酒杯，叮地一声轻碰。

　　对面那看似不修边幅的男人喝起酒来倒是有模有样，动作间竟还带了几分优雅。而亚连就不行了，一口酒入喉被呛得一阵咳嗽，一股辛辣劲儿从喉咙直烧到了胃里。亚连一面讶异于这葡萄酒的度数，一面就感到晕眩泛了上来。

　　不会这么快吧。

　　亚连心下犯着嘀咕，正想开口说话，却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受，视线聚焦不稳，脑子也有些不太清楚了。对面的人似乎是说了句少年你酒量真差，然后就靠了过来，亚连下意识避开，却不料碰倒了酒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暗红色的液体流了一地，顺着地板缝隙缓缓蜿蜒。亚连蹲下身子正要去捡，男人却先一步拦住了他。

　　“我来。”

　　然后那个人就也蹲了下来，亚连神智恍惚地点了点头，停下动作，而另一只手却已不着痕迹地拾了块玻璃，藏在身后。男人专心收拾着残局，身形因动作而略微起伏着，忽高忽低，亚连握着玻璃缓缓举起，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苏醒。

　　惊变骤发，就在玻璃将要刺下之际，男人如鬼魅般猛然抽身，一把掐住他就摁在了地上，鼻梁上的厚眼镜也在这骚乱之间掉落下来，露出一双意外好看的眼睛。

　　“怎么？”

　　他笑着俯下身，却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亚连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而身体里却陡然烧起了一股无名怒火，连那声音也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杀了他！

　　大脑在嗡鸣，视野在震颤，意识在模糊，所有感官的主导权都在迅速丧失，万劫不复地陷入泥沼，坠入黑暗。而黑暗之中唯有那句话，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刻骨。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不——

　　亚连从沙发上猛然坐起，睁开双眼的时候额角还渗着冷汗。他刚才似乎是做梦了，很真实的梦，很熟悉的梦，可却……记不起来了。

　　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着，脑袋如大醉初醒般昏沉得厉害，亚连揉了揉眉心，张望一阵，这才记起自己是在那个代课老师的家里，餐桌上摆着的牛排还冒着热气，而主人却不见踪影。

　　“……老师？”

　　迟疑着开口的时候，亚连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生涩得像另外一个人。

　　“老师？”

　　厨房没有人，客厅也没。他一头雾水地站在房子中间，望着桌上的牛排发呆。

　　是……出去了吗？

　　不对。桌上摆着的是两盘食物，红酒，餐具，都是两人的。

　　都多大年纪了，玩什么捉迷藏！

　　亚连愤愤地想着，就挨个房间找了起来。屋子里空得吓人，一览无余，完全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亚连依次找过去，很快就只剩了最后一间，门同样没锁，吱攸一声就打开了，由于这个角落采光很差，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喂……”

　　亚连在门口站了会，尽管没得到回应，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房间里似乎有很多东西，影影绰绰，很乱的样子，亚连沿着墙壁摸了半天也没找着电灯开关，倒是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扶稳了再一细看——竟是个骷髅！

　　虚掩着的门无风自动，带着刺耳的吱呀声将光线漏得忽明忽暗，亚连头皮发麻地看到了身边那第二具，第三具……第十具……还有更多！满满一屋子，甚至墙上，天花板上，每个角落都架满了骷髅。漆黑的，干瘪的，姿态诡异的……全部都是！而这所有的骷髅都似乎是面朝着这边的，空洞洞的眼眶直看得他心头发毛，亚连缓缓后退几步，却更觉着脊背泛凉，一转身，竟赫然又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眶！狰狞可怖，近在咫尺！那骷髅低垂着头，额骨上清晰地印着一行文字——

　　Mana Walker

　　喀——

　　错觉吗？刚才那骷髅的脖子，似乎是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亚连喉头发紧地将余光扫向身旁，却发觉所有骷髅都在这一时间喀喀地动了起来！姿势怪异，步履迟缓，正一齐朝这边而来！

　　跑！

　　霎时间亚连心底只剩了这一个声音，他夺路而出，几乎是一口气穿过回廊，接连带翻好几样东西后蹬蹬蹬地跑下楼冲到玄关，而就在推开大门的下一秒，他却傻了眼。

　　这幢别墅，竟是建在山上的！

　　放眼望去，周围全是黑漆漆的林子，干枯丑陋的树枝如妖魔般张牙舞爪，氤氲着重重雾霭，阴寒彻骨。

　　可是身后的喀喀声响越来越近，一想到那成百上千的骷髅，亚连终于一咬牙，径直冲进了树林。

　　——为什么要把我变成恶魔！

　　——死者叫马纳沃克，是这屋子的主人。

　　树林里昏暗无光，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气息。亚连拼命地跑着，到处都是那阴阳怪气的风声，而那喀喀声响亦如跗骨之蛆始终萦绕耳畔，他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

　　——想办法带他去，那里是唯一的出口。

　　——涅亚的干扰太强，不唤起亚连的意识就永远没法将他带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有谁在？

　　——谁偷懒了，刚才是不小心摔了跤。

　　——不，马纳！

　　那些东西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到底要怎样才能摆脱掉？

　　——怎么，怕了？

　　——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为什么出不去？为什么不论如何跑都是一样的景物？为什么？

　　——以如今的状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缇奇，你在听么？

　　——他认出我了。

　　有光！前面有光！可以出去了！就在那里——

　　乱枝唰啦一下被拨开，亚连一头冲出，然后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巨大的发光体前有着块破旧的墓碑，而那个男人，叼着根烟，就斜倚在那块墓碑之上，颀长的双腿遮住了碑文，逆光下的侧脸透出某种病态的苍白。

　　男人转过脸来，看着他。

　　“你是……谁？”

　　亚连觉得这声音一点也不像自己的。

　　男人看起来很虚弱，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就只是那样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告诉我……”

　　最后他在相距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重复道。

　　“你是谁？”

　　林子里又起了风，惊扰出一番骚动，而后又渐渐平息下来。

　　“那你呢，”男人看了他许久，这才终于开口，“你又是谁？”

　　“我是……”

　　下意识吐出两个音节后，亚连却忽然语塞。

　　我是谁？

　　他茫然地想着，竟然会答不上来。他像是有些无法理解地看着对方，也看着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如着了魔一般。

　　“少年……”

　　男人忽然起身，这一动作似是又激活了什么，亚连浑身一震，脑中的喧嚣再次肆虐。他极力克制着越来越重的晕眩，看着那人迈出几步，终于完全站在了巨型物体的白光之下，身形略有些摇晃。

　　“我们回家吧。”

　　最后他如是说。

　　亚连忽然觉得自己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认识，他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一定是记得的，只是需要时间想起来而已。那个名字，那个熟悉而又陌生名字，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来。

　　男人又朝他走了一步。

　　眩晕更盛，意识开始剥离，亚连看着对面人的唇线一开一合，却已听不到半点声音，他就像是溺在了深海之中，冰冷压抑，漏不出一丝空气。

　　又一步。

　　已经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亚连却觉得自己与那个人离得好远好远，仿佛相隔着几个世纪，时间，空间，始终都在不同的跑道上疲于奔命。深重的倦意再一次蔓延上来，几乎就要将他吞没，而潜意识中却又有着股莫名的执着，让他极力校准视线，看清对方的眼睛。

　　再一步。

　　神智已被侵蚀了大半，他不清楚自己是谁，不清楚自己是否醒着，甚至不清楚这个身体，这个人，是不是自己。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目光涣散。

　　最后一步。

　　他看见自己的左手瞬间变幻成利爪，在一道银光之下——刺进了男人的胸膛。血色蔓延，殷红的液体顺着利爪缓缓滴落。这一次，是热的。

　　这一次，男人的身躯是热的。有体温，会流血。

　　心底莫名划过一丝慌乱。

　　然而男人却没有停下来。他走上近前，任由那利爪刺得更深，更重，却只是浅浅一笑，张开了双臂。

　　有蝴蝶。

　　一只蝴蝶盈盈飞过，翅膀是血一般的猩红。

　　又有一只。

　　更多，更多的蝴蝶接连飞出，一簇簇环在了男人周围，男人像是又说了句什么，身体脱力般后仰，然后一分，一分地远离了他，朝那发光体倒去。

　　缇奇……

　　亚连徒劳地伸着血迹斑斑的左手，忽然就念出了这个名字。

　　“少年，我们回家吧。”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可是那个人已面色苍白地倒了下去，眼看就要被那发光体所吞没，亚连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感官知觉迅速回巢。

　　“缇奇——”

　　当记忆中的名字再次破口而出，人已然冲了过去。亚连抢在最后一刻抱住了男人的身躯，然后就同他一起，落入了那白光之中。

　　世界忽然就安静下来。

　　成千上万的蝴蝶已化为乌有，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怀里的重量却忽地消失，眼前一花，千万种声音与画面疯狂窜出，化为无数碎片散得到处都是。这其中似乎不单有他的记忆，甚至还有缇奇的。他看见了教团，看见了方舟，看见了缇奇，罗德，还有他自己，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场景，那些片段，无一不在冲击着他的感官，唤醒着他那沉睡已久的灵魂。

　　当年那场圣战的一幕幕再次呈现，他看到了废墟之中决意与涅亚同归于尽的自己，看到了周围同伴惊恐的神色，也看到了突然冲入战圈的缇奇。

　　是了，这才是真实。

　　真实就是鲜血，战场，死亡。

　　真实就是他曾亲手伤害自己的同伴，却无力拯救任何。

　　真实就是那个男人从鬼门关拉了他一把，并在罗德的帮助下一次又一次潜入他的梦境，一次又一次地引导，也一次又一次地遭受重挫。

　　他看到罗德神色凝重地说了已是最后一次。

　　他看到那个男人沉默的侧脸，许久，却是只听到一句——

　　他认出我了。

　　他叫了他的名字，在第无数个梦境的最后，叫了他的名字。

　　亚连沃克终于是记起了他自己，记起了缇奇米克，记起了教团，圣战，记起了那么那么久以前的种种。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