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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部分(3) ...

  •   母亲拿着通知书去外公家了。
      母亲出门前志在必得的脸色让芊容一阵心慌,她觉得自己不争气地被母亲传染了,觉得外公这一次可能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但她心底还是最明白,她只有考上了本科线,或许,只是或许会得到外公的一些些从眉头冒出来的笑意。尽管她是所有他们陈姓血脉里,唯一一个正儿八经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的人。
      母亲出门后,芊容站在阳台上,愣愣地望了好一会儿路上的来往的车辆,手心里有涔涔的汗。
      外公的额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那个从未见它舒展的眉头,像一道墙那般,总是堵在芊容能望见的所有方向。

      黄昏来临,天边拉起了金色的帷幕,母亲还没有回来。除了路上车辆来往的呼啸声,就是一片死寂。芊容突然打开了大门,朝湖边跑了过去。
      被各种脏物污染了的湖面,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迷迷茫茫的金光,边际消失在刺眼的白光中,像电影中被音乐和光芒渲染着的天国之门。
      芊容望着远处那片白光,幻想那就是自己的出路。
      脚下的石头旁边的那片水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不知何故成团成团地纠缠不清地盘结在水面上,似乎在恶毒地想闷死下面的清水以及清水下面的鱼。芊容觉得这些青苔就像那道让自己一直无法幸福的阻碍,而远处的阳光,就是自己的未来。
      于是,她站起来捡起了一块石头,朝青苔砸了过去,石头落下,密密的青苔面出现了一个大洞。
      芊容一共扔了二十几块石头,在青苔面上砸开一条顺畅的路,清水像草丛中的小溪般蔓延着,尽头消失在金色的阳光中。
      她拍拍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落日开始渐渐地消逝了去时,芊容才迈着缓缓的脚步朝家里走去。
      她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让她无法愉快起来的事情。
      那一年的冬天,外公从香港回到了言水镇,像往年一样,所有的人必须过去吃一次团圆饭。
      风很大,出门前,母亲给芊容围了一条围巾。出门后,说:“还是不要裹围巾去,费事他们看你有就再不给你买了。”
      是啊啡菟械亩鳎蘼垩盎故巧钌系亩鳎际峭夤虻摹?
      外公每次从香港回来都会带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装满了给所有孩子的礼物。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整齐乖巧地围成圈,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后。舅妈就从那个大袋里开始掏出东西出来,坐在中间太师椅上的外公,会简单地说明一下那件刚被掏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是属于谁的。被叫到名字的人会高兴地站起来,走过去,双手接住那件东西,势必要用语言表示出无限的欢喜和无限的感激来?
      对于芊容来说,那个红白蓝的大胶袋就像是机器猫的百宝袋一样,总是能掏出许多让人惊讶的东西来。只是到了最后,仅仅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她低头看自己脚上这双有两道红边的球鞋,那是去年春节时从那个百宝袋里得到的。
      当时她穿上这双鞋时,发现鞋比她的脚大了许多。于是她朝母亲看了一眼,表达了这鞋或许不是买给她的意思,但母亲愤怒而着急的眼神警告她:无论是什么东西,要下来再说,有总比没有好。
      拿到鞋后,由于不合脚,她忘记了说自己对礼物的感激之词,只是口齿不清地开始背诵母亲教了几回的话:“多谢外公!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次她一紧张,说成了:“外公多谢,神如南山,寿比东海。”,说完她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敢看外公一眼,心里清楚那个额头上永远是刻满了重重的冷漠和厌倦。
      外公对谁都几乎都是这样一副厌倦的脸容,唯独对舅妈稍为和气一些,除了和气外,他还万分信任地把他在言水镇的所有事务都交给舅妈打理。
      于是乎,舅妈在外公面前是一副极致的奴颜脾膝,在对付芊容家这些亲戚上,却是学了八九分外公的冷漠和厌倦。

      这双有红边的球鞋其实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球鞋,当芊容的脚长大了一些,可以扔掉塞在里面的布块时,才发现它把自己的脚呵护得非常舒适。
      外公就是这样,他买的东西都无论外形还是质量都是上乘的,在言水镇街道根本见不着,这和他额头上刻的严厉那样,其质量有保证的。于是,从小芊容和她的亲戚们,都认为他们是活该被外公冷漠对待的。也就是说,既然那个老头儿这样对待他们,他总是有道理的,是正确的,让人心服口服的。
      外公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这些子女所有孩子的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品,都是从外公的百宝袋里掏出来的,而孩子们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是每年在他那儿领来的。
      “外公就是你的老天爷,你们长大后一定要报答外公,你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外公给的,没有外公,就没有你们今天。”母亲这种每月几次的训话,早就成了芊容唯一要严格信奉的真理。

      芊容自小因为一紧张起来就口齿不清,总是把赞美外公的话说得乱七八糟,被所有口齿伶俐的亲戚们所取笑,被母亲责骂,被外公冷待。
      每次在外公家饭后的闲聊中,她都必须听母亲对着亲戚们没完没了地抱怨父亲如何不中用,芊容如何笨,家里如何穷。
      因为对待外公的态度问题,父母在家里总是有没完没了的争吵,那些恶毒而可怕的话语像大雨一样落下,让肮脏冰冷的积水长年淹没着那个住一家三口的小屋。
      芊容的同学和老师偏对她有一个有钱慷慨的外公充满了羡慕和嫉忌,他们在与芊容交谈的时候总是为了这些羡慕和妒忌而闪烁其词。
      上述的种种,就是芊容生活里的所有苦难。

      而外公对她露出了赞赏的眼色,或是说一句肯定的话语,让亲戚们都闭上刻薄的嘴,则成了芊容的目标。
      懂事以来,芊容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地想成就这个目标。
      但发生在她十四岁初中毕业那一年的一件事情,让芊容知道了外公眉头舒展的目标被她自己的无能扼杀了。
      芊容初中升高中的成绩只有三百多分,高中的录取分数是五百分。花费了三年刻苦攻读却始终成绩差强人意的芊容无比地心灰意冷,想不到她拼了命去背诵去记忆的那些该死的文字和数字,到头来终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班里面许多不上课不交作业的同学也比她考得好得多。
      可是她必须是要上高中的,这是外公的命令。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不愿意回忆的暑假,那些烈日炎炎明晃晃的日子里,她的脑袋上每天都是母亲的唾液,耳朵全是母亲尖锐的叫骂。
      爸爸决定让芊容作为编外生去读完高中。而学校要收取的编外费用是八千元钱。这是一笔巨款,对于没有一分钱存款的家庭来说。
      那个芊容不愿意回忆的暑假里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天,是外出借钱的爸爸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母亲气势汹汹与爸爸之间的一番对话。母亲那一次把所有能表示鄙视和恶毒的语言全用出来了,爸爸则把所有能表示悲哀的行动也表现出来了。
      芊容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拌,冷汗湿了她的全身。她生平每一次那么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不争气,她觉得这一切的祸事的起源就是自己。
      最后,母亲决定还是去求外公。为了她的女儿芊容,她决定豁出去了。
      外公对芊容的成绩并没有什么表现什么意外的神情,他眉头轻而快速地一皱,就恢复了往日那付惯有的冷漠和厌倦。
      他对芊容考砸了的成绩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让芊容陷入了绝望和愤怒当中。外公的平静重重地羞辱了芊容,相对而言,为了领到那八千元钱,她和母亲被罚跪在客厅一个小时也算不了什么。
      在言水镇的每一天,对芊容而言都是可怕的,直到她来到了遇见许还那个薄雾冥冥的清晨时分。
      她是多么疯狂地向住着那个只有许还和陌生人的世界啊!如果这样的世界拒绝了她,她想自己就一辈子在黑暗中无言好了。

      回到家后,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晚饭,芊容闻到了一阵重重的肉味。
      饭桌上,母亲才告知这肉味来自于舅妈给的鸡。接着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外公说会给你一张存折,把你上大学的费用存在里面。”,说完后母亲低头喝汤。芊容抬头惊讶地看着母亲的脸,这是母亲回来后第一次提到外公,这样一件大事面前,母亲竟然使用这样一种若无其事的模样。
      无法想像,一脸得意洋洋的母亲在外公家里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
      芊容不敢问,同样诧异的爸爸也没有问。
      芊容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对母亲的怜悯,这种怜悯让她觉得悲凉、无助,恨不得一死了之。
      吃完饭后,爸爸洗碗去了,母亲看了一眼芊容,浑身无力地说:“你在大学会好好地读书的,是不是?你会为你自己的前程负责任的,是吗?我是真的不想再为你操心了。”
      说完,没有理会芊容是否回答了问题,母亲就进卧房去了,那扇木门被轻轻地碰上了,里面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静悄悄。
      芊容哭了,不爱哭的她让陌生的眼泪流了一脸。直到母亲突然冲出房门来,叫到:“我为什么要生了个你这样的女儿啊,我为什么要嫁一个这样的老公啊,我为什么就这样地命苦啊?”
      “都怪我,妈妈!”芊容哽咽着说。
      这是芊容和母亲之间唯一一次真心的对话,这此间透骨的悲凉让芊容永远也不愿意回忆。

      终于到离开言水镇的一天,早上,按外公的吩咐,她要到外公家去告个别。
      进了外公家的门,像往年一样,清晨的外公会在阳台里喝绿茶和吃舅妈从酒楼买回来的烤麦。阳台里飘着让让芊容谗涎了十几年的香味。
      芊容走过去,双手交叉在身后面,开始背诵母亲教的告别词,这一回她没有念错一个字,可能是她知道出了这个屋子就可以离开言水镇了吧。
      外公点了点头,说:“好了。”
      这就是外公与人告别的方式。
      芊容退身,朝门外走去,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外公。老头此刻站在两颗兰花的边上,端着一杯飘着白气的绿茶,笔直严厉的身影背对着她。
      刹那间,芊容有一种幻觉:外公是一个神仙,不属于凡间。他给予人生存的权利,却让人以屈辱为代价。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是无法用言语描述。除了被羞辱的忿恨外,她还感觉到了一些让她为之骄傲的温情。
      她预感到自己的宿命了,她的人生将永远也走不出这个腰板笔直的老头的背影,永远走不出他那个严厉冷漠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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