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黄鹤楼》即若离

55、明月

　　明月坠入水中，倒影轻触亦碎。
　　许询在水潭中托着展顾，往谭上游去。那水冰凉，血珠化为红雾，再又清澈如新。
　　冷坠入骨，痛更甚痛。
　　展顾无声无息，亦昏昏然，嘴角只有阵阵气泡涌起，好似月落寒江，涟漪重重。
　　许询紧紧握着他的手，那手温热，柔软，好似他们初见。
　　他在树枝上饮酒，展顾与聂景川比武。
　　那人好穿白衣，一身潇洒风度，却又一双温柔双目。
　　许询叫他饮酒，他便弃武赴约。
　　那日他们从日落喝到繁星渐起，月上枝头。
　　展顾虽是人间珠玉的模样，酒量却出奇的好，他们喝了十坛酒，仰坐在一座桥边赏月。
　　许询千杯不醉，只倚在桥边，笑道：“我原本以为，你的酒量不会太好。”
　　展顾当然笑道：“若你以为我酒量不好，恐怕就犯了一个大错误。”
　　许询只问道：“什么大错误？”
　　展顾笑道：“别人请我喝酒，我从不会付账。”
　　许询只笑道：“若是能为展公子付账，恐怕也是别人的荣幸。”
　　展顾只笑起来，却道：“那以后这种荣幸，盼许兄牢牢把握。”
　　许询只看着明月，笑道：“你看这酒倒入河中，这天底下就有喝不完的美酒。”
　　展顾也正抱着一坛酒，他只道：“美酒成河，当然是天下第一美事。”
　　两人作伴，喝的天昏地暗，只落得满地酒坛。
　　展顾只问：“为何你会邀我喝酒？”
　　许询却笑答：“我请你，你答应，或许这是一种缘分。”
　　展顾只饮酒，看着天上明月。
　　却听许询亦看月，两人对月而饮，却听许询轻声道：“君与明月，平分秋色。”
　　君与明月，平分秋色。
　　那水中之月，是月非月？
　　展顾在水中只有白衣浮荡，却也血染如火。
　　许询握着他的手，将他推向亮光之所在！
　　这时候，忽然一只手轻轻的从水面上伸出来，那手是一双少年的手，坚定、果敢，而后江沐跃下潭水，正遇上展顾昏厥在水中，他一眼看出来展顾，顿时将他拉上潭水，将他拉上岸边。
　　原来江沐已在睡梦中醒来，他还未起身勘察密室出口所在，却忽然听到水声摇动，他登时明白，是来时那石门已打开，便探那潭水，却不料，正碰到展顾与许询！
　　他将展顾一下子拉起，却察觉到他神志全无，只在昏昏然于谭中，他心中只觉一滞，忙将他拉到岸上。
　　这时候亦有一人，江沐已看到许询，他已见过许询，只看许询似乎受了伤，正在谭中过来。
　　江沐这时候只轻轻拉着展顾，他已看到他身上刀伤剑伤，竟有如此伤口，心中顿觉创痛，只怕他呛水，轻轻托住他口角，将他口鼻中潭水拍出。
　　许询这时候也上了岸，他只顷刻便到展顾身侧，展顾双目紧闭，神志早无。
　　江沐只强自镇定，问道：“发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展顾哥哥他……”
　　许询只咬了咬牙，说道：“小沐，我们碰到了一个绝顶高手，展顾为了救我……”
　　江沐只看了一眼许询，一手放到展顾的脉上，他本已休息渐好，可他的手一放到展顾脉上，他的心忽然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发现，展顾的五脉尽断……
　　江沐摇摇头。
　　他镇定下来，紧紧的看着展顾苍白的脸，他重新按在他的脉搏上，想要重新诊一诊，可他的手指也开始发颤，他按在展顾脉上，要找到他脉搏的续动……
　　只要有一丝连续，一丝跳动……
　　可他失败了。
　　他没有找到。
　　他看着许询，许询也正紧紧的盯着展顾，他的眼睛里那种自信与坚决已消散，只有无尽的痛楚和难捱，已令他的眼睛失去了光亮。
　　江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不能呼吸了，他眼中攒着泪，看着许询，他只轻声道：“脉络已经……”
　　他这样说着，眼前忽然出现了展朔快乐的脸庞，他张了张口，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他觉得心脏中一阵阵抽搐，痛感登时四散入胸腔之中，他知道师父说的，恸伤心肺，不可急怆……他咬着牙，看着许询……
　　许询轻轻握住展顾的手，他的手指温柔，柔然如春日新柳。
　　江沐放下展顾另一只手，一行泪从江沐眼下滑落，他咬着牙，他终于说道：“他的筋脉被极强的内功顷刻震断了。无法用悬脉渡气……”
　　究竟是什么人，多么残酷无情的内功，才是登时发出，将人筋脉顷刻震断？许询知道。许询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当展顾用血肉之躯去拔那把气剑时，那一刻，那化剑的内气顷刻由展顾的手指震入他奇经八脉……
　　许询一字也说不出，他轻轻握着展顾的手，他本来脸上都是水珠，看不出是泪还是寒潭的水。
　　江沐绝想不到，仙人一般温和柔然的展顾会如此，连他都不敢相信这一切，他绝想不到他会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甚至希望这是自己在寒潭里的噩梦，他一刻就能醒过来。
　　他道展顾背后，对许询说道：“我已内气渡之……”他的脸颊还带着泪，他只到展顾背后，运起师父所教内气愈疗之功，他知道，师父所说，皆以经脉论断，可展顾经脉惧断，恐怕五脏都有更难愈之内伤，决不可强行医治，只会急促其败。
　　他在展顾背后，以疗愈之法，缓缓还做真气相入。
　　许询亦要汇聚内气，江沐摇摇头，过强的真气除了加剧他的重创，已无用。
　　江沐静下来了，缓缓运气，只有一刻，展顾忽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了。
　　他慢慢睁开眼，只觉得背后一阵温暖之气，他轻声道：“不必了……”
　　江沐已察觉的内气入体，如石坠大海，再无相和之气。
　　他收回手，却见展顾慢慢伸出手，正轻轻擦了擦他眼前许询的脸旁。
　　许询，那样刚强的人物，如今好似沾了一脸的水。
　　展顾轻声笑道：“许询，你现在……那潇洒的模样也不见了……”
　　许询只笑了笑，他只轻声道：“或许我想和你一起喝酒，可惜，我好像一个笨蛋……”
　　展顾却轻轻握住他的手，他轻声笑道：“看来我只能和笨蛋交朋友了……”
　　许询点点头。
　　他握着展顾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展顾却看着江沐，江沐咬着牙，强忍住眼泪，轻声说道：“展顾哥哥……”
　　展顾笑了。
　　他摸了摸江沐的额头，他的手好温柔，江沐只望着他，看他明亮动人的眼睛，展顾却道：“小沐，多谢你相救与我。我本答应小朔要保护你……”
　　他只看着江沐，却温柔道：“可我却未能做……”
　　江沐忽然肩膀抽动，他忍不住哭起来，他哽咽道：“对不起，展顾哥哥……对不起……我……我……”
　　他救不了展顾。
　　他学医如此，他却发现，他救不了要救的人，他拼尽全力要救，却偏偏，他毫无办法，他救不了的人，他只有眼睁睁面对，只有无力面对。
　　他想救展顾，想拿他的命来换展顾，可他毫无办法，他原不知道，无力回天到底带着多么大的悲怆。
　　展顾只轻声说道：“小沐，没关系的。”
　　他看着江沐，那少年的悲怆全不似许询隐忍，可这正是少年的心事，少年的痛楚，他怎么能不知道呢，展顾轻声说道：“你已尽力而为，其余已有定数。”
　　江沐抬起头来，看着展顾，展顾只笑了笑，对他道：“小沐，”他忽然轻轻握了握江沐的手，他的眼里忽然滚出一滴泪来，他轻声道：“你和小朔要做自由快乐的人，不要背负太多……”
　　江沐点点头，他对着展顾点点头。
　　展顾心中挂念着展朔，他那纯良无暇的弟弟，那童真善良的兄弟，可惜，他已无法与他相见，他不由的心中创伤，只得强忍。
　　他在江沐手掌中，写下两个字，说道：“龙池山庄的秘密，须得你帮展朔，唯请你帮忙。”
　　他道：“星魂……”
　　他似再无力气说了，他忽然轻轻的闭上眼睛。
　　许询本握着他的手，这时候，已觉得喉头里血涌出来，他硬压下去，只轻轻的拥抱着展朔，他轻声唤道：“寂真……别睡……我们的三十年之约，还未去做……”
　　展顾好似听到了，他轻轻的睁开眼，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他握着许询的手，轻轻点点头，却道：“好……”
　　他在许询耳边，轻轻道：“我寄愁心与明月……”
　　许询只觉心脏坠痛，如同撕裂，却是展顾那在他手中的手，渐渐的滑落。
　　许询不忍去看，他只有紧紧的握住那双手。血，终于从他口中涌出，再不能停。
　　他却握紧那双手，那双温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