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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赐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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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慈懿太后娘娘。” 纪珍儿缓缓起身,小步上前些许,并不敢太靠近。哪怕纪珍儿只是掖庭的粗使宫女,入宫时,教引姑姑教过她们宫中礼仪。
“你叫什么?年方几何?何方人氏?”
“启禀太后娘娘,奴婢贱名纪珍儿,方过及笄,广西大瑶人。”纪珍儿小心翼翼回话。
“‘纪贞儿’?”慈懿太后停顿了片刻。皇后的嘴角则是闪过一丝微不觉察的冷意,心中道:她一个堂堂中宫皇后,现如今居然要仰承万贞儿一个罪臣出身贱婢的鼻息。明面上不能将她怎么了,暗地里也要恶心恶心她,别忘了自个的身份,内务府这差事办得不错……
可怜纪珍儿不明不白就给人当枪使了。
“是的,纪珍儿,家父起名,喻家中珍宝。”听了这番解释,太后点点头。此时,纪珍儿这才看清慈懿太后的右眼皮无力耷拉着,眼底一片浑浊,透不出光来,应当是瞎了。瞎眼的太后?那不就是肉包子皇帝朱祁镇的正宫娘娘?
想当年,朱祁镇同学被瓦剌掳走一年多,这位钱太后不但倾尽坤宁宫所有去赎人,而且伤心欲绝,日夜哭泣,佛前祝祷,结果硬生生哭瞎了一只眼睛,跪瘸了一条腿。后来,好不容易把朱祁镇盼回来,又陪他去南宫做了七年的囚犯,靠自己做针线活卖钱,贴补家用。
凭着这份真情善良,哪怕是残疾,哪怕没有子嗣,钱太后赢得所有人的尊重,包括她的丈夫。朱祁镇复位后,她稳居中宫;朱祁镇大行前,让阁老李贤记录在册,待钱太后千秋万世之后,与他合葬。正因如此,现如今后宫有两宫太后,另一位则是朱见深的生母——周太后。
想到这些,纪珍儿对眼前这位瞎眼太后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有这么一个善良的长辈为自己做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自己的运气还不算背到家。“只可惜,奴婢幼年,母亲就不在了,家父不久前离世,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纪珍儿说着眼圈有些红了。
“可怜见的,难怪不懂宫中的规矩。你可知,你的名讳犯了昭德宫如嫔娘娘的忌讳?”钱太后依旧轻声细语。
“奴婢不知,奴婢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责罚。”纪珍儿连忙认错。
“罢了,不知者不罪。你不懂事,难道内务府也不懂吗?皇后!”钱太后突然正声问道。
“太后娘娘息怒,儿臣这就差人去查,严惩不贷。”皇后心里有些紧张,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你们几个也是宫里伺候的老人了。现如今,如嫔有了身孕,做下人的更当勤勉伺候,尽心为娘娘分忧,为了一件丫头的衣裳闹得沸沸扬扬,成何体统?”钱太后转身呵斥道。
李姑姑三人吓得连忙跪下,“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
“罢了,哀家赏一身新衣裳给菊心。你们几个罚一个月月俸,好好思过,回去好生伺候如嫔娘娘,退下吧。”
李姑姑三人谢恩后,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珍儿’这个名字断不能用了,哀家给你赐个新名字吧,”钱太后不经意抬头,眼角瞥见春风吹皱的荷花池,满池荷叶随风摇曳,心头闪过一念,‘接天莲叶无穷碧’,就叫纪青荷,可好?”
“多谢太后娘娘赐名。”纪珍儿对新名字还算满意,感觉有些小清新。
钱太后接言道:“哀家瞧着,你是个聪慧乖巧的孩子,在浣衣局洗衣服,白白洗坏了一双手。这样吧,你就去西内别院伺候吴氏吧。”
“纪青荷谢太后娘娘恩典。”天呐,居然派她去冷宫伺候一个废皇后,废皇后还不如废轮胎,真不知太后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一旁的皇后却心知肚明:钱太后真是菩萨心肠,怕昭德宫的人再来寻麻烦,干脆远远发配。
“都退下吧,摆驾回宫。”
“恭送慈懿太后娘娘,恭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仪仗起,渐行渐远。
“青荷姑娘,这是驱寒的药,你带回去煎服。”不知何时,陈玄晏已来到纪青荷的身边,递过来一副药。
“陈大人,方才,奴婢脑子有些糊涂了,多有得罪。”还是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帅脸,还是那么温和如玉的声音。医生?太医?不论穿白大褂,还是官服,都那么帅气……只是长得像?还是和自己一样穿越到明代了呢……
纪青荷纵然心中千头万绪,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能压制自己的情绪,不去看陈玄晏,眼底不知何时蒙了一层水汽。
“不碍事,青荷姑娘若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到太医院来寻我。”当陈玄晏对上纪青荷那双大眼睛,心跳莫名漏了半拍。那清澈见底的眼眸,似乎可以穿透人心,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明就是初见,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陈玄晏摆脱心中不安,匆匆离去。
“多谢,陈大人。”纪青荷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脚却如同灌铅一般,再也迈不开步子。
泪,终于滑落下来。
……
清宁宫,虽说已是初春,南、北、西三面依旧通着取暖的地龙,宫内温暖如春,檀香绕梁。一位中年贵妇雍容地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只见她一身银灰云锦袍子,几十色丝线挑绣,衣袂处散落着几朵火红娇艳的石榴花,流光溢彩,华贵逼人。
边上一位有些年纪的太监,一边替她按肩,一边低声道出适才御花园发生的一切。
“一个浣衣局的宫婢,处置了便是,打死也不为过,能掀得起什么大风浪。”贵妇依旧闭着眼。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奴婢只是有一事不明。为何钱太后要将她发派至冷宫伺候吴氏?”老太监轻声问道。
周太后依旧闭着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能有什么缘故,本宫那位钱姐姐向来心善,想着万氏锱铢必较,横行霸道,好人做到底,保那姑娘一命。想当初,大监牛玉举荐吴氏,吴氏外家倒也能为陛下分忧,本宫抬举她,位居中宫。谁知,她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个月便折在万氏手上。”
“谁曾想,陛下竟会为一个半老徐娘废后呢。”老太监回应。
周太后猛地支起身子,睁开眼睛:“万氏四岁进宫伺候圣烈皇太后,十九岁近身伺候皇上。先帝北狩,居于南苑那些年,日子艰难,也亏得她在皇上身边悉心照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重情仁义,敬她宠她,是她的福分,有了福分,不能不守本分。她一个罪臣之女,贱婢出生,大皇上十七岁,难道还想越过中宫,越过本宫去不成?”
“她也配!”老太监啐了一口。
“万氏马上就要生产了,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仔细盯着些。” 周太后又舒缓身子躺下,轻轻闭上双眼。
“娘娘放心,老奴看着呢。”覃包手中拿捏的力道放缓了些许。
昭德宫,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探出一只女子的手——不似其他后宫女子的柔弱无骨,这是只强壮有力的手,太医院院判陈玄晏正搭在一块帕子上为帐内的如嫔诊脉。
若说两宫太后的仁寿宫、清宁宫,皇后的坤宁宫是后宫最尊贵所在,宫内攘括天下奇珍异宝,内有乾坤也罢,未曾想一个小小妃嫔的寝宫,也能极尽奢华到如此地步:就说这眼前隔着的纱帐,相传为美人西施当年所用,帐顶悬挂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帐子四角则以金橘大小的东珠作饰;两株一人多高的红珊瑚矗立在门边,显得格外喜庆醒目;
摆放在宫内的瓷器一应皆是名家所出,绘着瓜果累累的吉祥图案:石榴纹、苹果纹、葡萄纹、荔枝纹……宫内弥漫着淡淡的果香,桌上的新鲜、稀罕的瓜果是一早内务府送来的贡品……所有的一切无不彰显着那只手的主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娘娘的玉体和腹中胎儿,一切安好。”陈玄晏淡淡道。
“那便好,”虽说隔着纱帐,也能感受到如嫔的喜悦之感,“陈院判,你说,本宫这腹中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
“启禀娘娘,您这一胎,若是皇子便是皇长子,若是公主便是长公主,身份贵重,实乃天下之福。”陈玄晏朗朗道,心中则非常清楚:这胎胎象稳固,胎儿心脉强壮有力,必定是个皇子。
帐内之人会心一笑,洪声道:“陈院判不但会治人,还会哄人。菊心,将前几日得的玉葫芦赏给陈院判把玩。”
陈玄晏一听,连忙俯身跪地,谢恩道:“多谢娘娘赏赐。现如今,娘娘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平日里饮食应只吃八分饱,天好无风的日子,可到御花园走走,以便于将来生产。”
“起来吧,本宫记下了。陈院判,听闻你昨日在御花园救了一个宫女?”如嫔不经意问了句。其实,昨日御花园发生的一切,李姑姑几人早就加油添醋说了一通。
“启禀娘娘,确有此事。昨日,下官前去仁寿宫为慈懿太后娘娘请平安脉,巧遇皇后娘娘过来请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想知道一些药膳的做法,让下官陪同至御花园,便遇见了那不长眼的宫婢,冲撞了太后娘娘,已被处置了。娘娘有孕在身,不宜多思多虑,让卑贱之人扰了娘娘清静。”陈玄晏不卑不亢说道。
“陈院判所言极是,本宫这个年纪,方得头胎,本就坐胎不易,如不是大人医术精湛,细心调理,哪有本宫今日……”这席话倒是发自如嫔肺腑。
“娘娘言重了,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陈玄晏天纵奇才,自幼就展现过人的医学天赋,更有传言,少年得机缘拜在神医门下。十三岁考入太医院,仅四年时间,已官拜正六品院判。这如同彗星般的人物,无疑是大明王朝太医院第一人,纵观历史,也无几人能及。
哪怕拥有如此才能,陈玄晏不骄不躁,并不好大喜功。他效忠于皇上,凭借旷世医术,尽心竭力医治每一位宫中贵人,尽太医之责。
“陈院判退下吧,菊心代本宫送送陈大人。”如嫔无意再与他寒暄。“是,下官告退。”陈玄晏缓缓退下,转身离开。
待菊心回来,见春桃欲扶如嫔出纱帐,连忙上前搀扶,“娘娘,您慢点。”如嫔望了眼陈玄晏挺拔修长的背影,轻声道,“陈院判医术高明,一表人才,实乃婚配良人。”菊心一听这话,脸一时红了。
眼前,现年三十六岁的如嫔娘娘身形高大,相貌平平,蒲柳之姿,本就算不得一个美人,只能说稍有风韵,加之大腹便便,更是无一丝动人之处。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能让九五之尊日日牵挂。
一身金色暖袍,袍子上绣有罕见的麟吐玉书图案,寄予腹中贵子。单单这件袍子,就是针线局十个绣娘不眠不休,耗时一月才绣成。
如嫔瞄了菊心一眼,自然知道她的心思,“瞧你那点出息,好好伺候本宫,待本宫生了小皇子,还少得了你这点恩典。”
菊心连忙跪地谢恩,“为了娘娘,奴婢情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旁的春桃则是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同样是娘娘身边伺候的一等宫女。她干得活不比菊心少,奈何菊心能说会道,处处压过她一头。那可是陈院判啊,几乎所有宫女梦寐以求的夫君啊!哪怕在他身边做个通房丫头,她也愿意啊。
“起来吧,把如意带上,都随本宫御花园遛鸟去。”如意是奴儿干都司进献的一只鹦鹉,能学人言,一口一句“万事如意”。皇帝怕如嫔孕中无趣,便赐给了如嫔解闷,如嫔很是喜爱。
……
浣衣局院外,方若雨依依不舍送别纪青荷:“珍姐姐,你定要好好保重,伺候好西内娘娘……”
“傻姑娘,不是珍姐姐,是青荷姐姐。你不必挂心我,倒是浣衣局的活最辛苦,你一定不要累着自己,记得要吃饱饭,别饿着肚子干活……”纪青荷望了一眼方若雨额头的伤,心酸的眼泪忍不住要涌出来。
“放心吧,青荷姐姐,我们都要彼此保重。进宫时,大哥说过,定会带我们出宫,返回家乡的!”
“雨妹妹,你说得没错,表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想到张敏,在这陌生世界,如同大树一般的依靠,心中顿时有了前进的勇气。
“好了,你赶紧回去干活,免得又被姑姑责罚。若有表哥的消息或有要事,就到西内别院来找我。”
于是,姐妹二人就此伤心别过。纪青荷走出几十步,总感觉身后有人盯着她,便停下来回望,浣衣局外空无一人,方若雨早已离开。心中笑话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疑神疑鬼,大步往西内别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张敏才从回廊暗处走出来,望着纪青荷远去的背影发呆,一动不动。皇宫大内,庭院深深,不过,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消息比什么都传得快。就像昨日御花园发生的事,张敏也一早得知了。虽说担心表妹的安危,但也要挨到今日,寻了借口找过来,就见到刚才的一幕,却始终没勇气走出来。
张敏瞧不起现在的自己,握紧拳头使劲打了几下廊柱,鲜血渗了出来,手背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清醒了许多:想起了自己对表妹和义妹的承诺,她们对自己的信任依赖。自己因为成了太监自暴自弃,那她们两个弱女子如何在宫中活下去?覃公公说得没错,只有得到贵人的庇护,才能在宫中争得一席之地,不让两个妹妹凭人欺凌,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