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迷情》瀚海兰泉

43、萧瑟霜

　　在晗光岛北地的旷野上，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弹奏着古琴，唱着一首刻满岁月沧桑的歌——
　　恰少年，凭三尺长剑，心无所系傲云天；
　　御千山，不畏征途险，却难了人心乱。
　　幽幽翠峰何时梦还，一爱至斯尽付笑谈；
　　总参不透天道非剑，是耶非耶冷雨打丝弦。
　　懵懂不知摘星事，直到流萤舞成眠，鸢尾花开何如旧颜；
　　引弓落月酬离别，潇潇故人心已倦，下个故事回到起点。

　　天已经凉了，这歌词却更加凄凉。演唱此曲的少女或许无法理解这首歌中对人生的感悟，她的声音虽然空灵，但是却并没有领会到歌词中的深意。

　　一段过后，她闭上眼睛，更加倾注地弹奏下去——
　　经流年，梦回曲水边，看烟花绽出月圆；
　　别亦难，怎奈良宵短，徒留孤灯一盏。
　　悠悠琴声指伤弦断，一生怅惘为谁而弹；
　　几段唏嘘几世悲欢，可笑我命由我不由天。
　　懵懂不知摘星事，直到流萤舞成眠，鸢尾花开何如旧颜；
　　引弓落月酬离别，潇潇故人心已倦，下个故事回到起点。

　　那空灵的歌声伴着秋天降下来的寒霜，冻结了草原上瑟瑟的秋风。一切都在快速凋零着，萧瑟一片，狼藉一片。

　　她霍然睁开了眼，望着茫茫草原，她用清亮的声音继续歌唱——
　　懵懂不知摘星事，直到流萤舞成眠；
　　鸢尾花开人不在，徒惹痴心泪绵延；
　　引弓落月酬离别，潇潇故人心已倦，下个故事回到起点。

　　一曲唱罢，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自顾自地陶醉着。

　　“小姑娘，你这曲子写满了世间的变幻，你可曾明白？”一个老者来到她的身边，老者的手上拿着一根长鞭，赶着一群绵羊。
　　“老人家，您是这里的牧民吗？”她问。
　　“牧民也罢，游人也罢，其实都是过客而已。”老者捋了捋胡须，言语中意味深长。
　　“我能不能向您打听一个事？”
　　“姑娘不是北地人吧，不过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里。”老人没有回答她。
　　“反正现在已经四海归一了，是不是北地的人又有什么重要呢？”女孩用双手把琴捧在怀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啊，现在已经四海归一了，边境南面的姑娘就要嫁给北地出生的刺史了。小姑娘，你要问什么问题就问吧。”
　　“你们北地现在的刺史，也就是过去荣城王的儿子，他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呢？皇帝陛下让那个出生在边境上的女孩儿嫁给他，那个女孩儿能够接受这个弑父的人吗？”
　　“哈哈哈，小姑娘，你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老者不答反问。
　　“和我问的问题有关吗？”少女问。
　　“那正是你想要知道的，坐下来听吧。”老这盘腿坐下，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的源头要追溯到五十年前，那个时候的荣城王还不是荣城王，只是十七岁的王储，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叫阿史德兮若，这个女子就是我们后来的大妃。她不仅聪明美丽，而且美艳动人，是我们草原上一颗不落的明珠啊！只可惜上天给了她女人所有的优点，却偏偏让她遭受坎坷不平的命运。
　　那一年，灵帝在云城屯兵二十万，要惩罚荣城王的罪恶行径。当时的荣城王下令让人秘密将兮若送到边城，献给当时的太守霍步平。当时的北地还不是朝廷的附属国，两国交战，关塞的门是不会轻易打开的。那个负责执行这件任务的使者是兮若的护卫，他从小就对她充满爱慕之情。他不忍心亲自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手里，于是他不得不利用当地的三个匪徒。
　　在临行前，那个仆人告诉他的小姐，此去是要承担大王交给她的重任，无论是多么艰险，只要不死，她都要竭力去完成。他的小姐懵懵懂懂地答应着，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她所肩负的责任，她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已。
　　在一片旷野上，他跟踪着自己昔日的主人和这三个匪徒，跟得很远很远，但是却看得真真切切，他敬爱的女子被那三个匪人□□了。他看见那个女子挣扎着，也听到了她的呼救声，可是出现在这个女子面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们以为他们成功了，因为那个人就是云城太守霍步平。
　　但是他们最终失败了，因为这个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和这个敌人的要将情投意合，她和这个有妇之夫同床共眠，她深深地爱着那个男人。直到她赤裸着身子被赶下床，赶到旷野上，她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时候，她的仆人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将她带回了北地，面见了荣城王。荣城王极为愤怒，将兮若送给了一个身有残疾的老头，作为对她的惩罚。就在危机降临的时刻，王储出现了，为了他心爱的人，他杀害了他的父亲，自封为荣城王，向朝廷称臣，避免了那场战争。他娶了兮若，可是兮若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
　　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是她和霍步平所生的儿子，王本来是要杀了他的，但是却没有抵住她的拼死相求。最后这个孩子被送到了入原野，生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这个孩子最后死了吗？”少女把琴横放在自己的脚上，拉着老人的衣袖问。
　　“他当然没有死，不然就没有这些年的事情了。”老人叹了口气，接着慢慢说来——
　　这个孩子被一个剑侠模样的人所收养，这是兮若的仆人亲眼见到的。回去之后，他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让他守住这个秘密。
　　只一年的光景，作为荣城王大妃的她，终于为王生下了一个男婴。王高兴不已，她却愁眉紧锁，她想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的孩子。那时的她已经明白，在他将她赶出来的那一刻，他把她自己当做一个奸细、一个妖女，可是她没有怨他。她觉得她的心天地可鉴，她没有对不起他。
　　她的这种态度让王恼怒不已，王请巫祝作法，想上天祈求惩罚这个女子的方法。巫祝祭天后昭示臣民，大妃要以损失三个儿子的代价来弥补对王和臣民的不忠之罪。
　　四年过后，她的儿子夭折了。她没有伤心，也没有落泪，她所记挂的是远在合阳的他，还有她和他所生的那个不知飘落在谁家的孩子。她每夜梦醒都是因为他们，但是惊到的却是王。
　　王不能从她的身上得到满足，于是意志消沉。他开始沉迷酒色，手捧着金钱，怀抱着别的美女。他变得越来越贪婪，他的权力欲急速扩张，最后他变得和先皇一样，他想要违背盟约，对朝廷宣战。
　　那时候的朝廷正被南方的叛乱所缠身，所以北面就只有一个霍步平了。为了不局限于城池的束缚，霍步平大胆出击，用千里奔袭的战术将我们搅得不得安宁。当我们得知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荣城的时候，王退缩了，他想要带着所有的人离开，但是却没来得及。

　　“他们又见面了。”少女还是太年轻，经不住。
　　“小姑娘，你很聪明，但是就是有点儿浮躁。”老者的语气中没有责备，反而带着几分劝诫。他微微一笑后道——
　　这一面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从前线回去后不久，南面的战事因为菡城之战而宣告结束，王觉得无机可乘，便不再南下侵扰。第二年，霍步平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但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因为北面也并无战事，他就恳请锦帝放他回家探亲。

　　“我听说他的夫人不是一直跟在前线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姑娘怎么会知道的？”
　　“我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自从生了霍家大少爷之后，这位夫人就回到合阳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知道他和荣城王大妃的事情。”
　　“她知道了。”
　　“知道了？”少女惊怪。
　　“是啊，她最终还是知道了。”老人将羊群赶到一起。面色如洗地对少女缓缓讲来——
　　就是在霍步平回到合阳之后，他的部下在她的声声询问之下，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她。他的心里想着的又何尝不是兮若呢？眉宇之间，怎么可能会不露出异常的神色呢？特别是历经了那一次的久别重逢，他又陷入了魂牵梦萦之中，这种思念与爱慕之情是瞒不过别另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的。
　　这个女子带着他四岁的次子离开了，回到了她在北辰的老家，一住就是四年，直到她死都没有回过京城。在她临终之前，她写信告诉他，如果还记得她，就好好对待她的儿子。他亲自去了，见到的确是一口钉死了的棺材，还有那个走路跌跌撞撞的孩子。她不愿意再见他了，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她生命的延续。
　　那个孩子，后来就成为了我们北地人口中的神。因为他作战时总是一身银色的铠甲，战略战术又像我们最崇拜的狼一样凶狠，所以我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银狼。
　　只可惜他英雄气短，几次大战都没有丧命，竟然为了抓几个在皇宫盗窃的匪徒丧了命。不过这件事情还有另一个说法，就是说他根本没死，而是和他原本的未婚妻一起私奔了。

　　“那就是说这个故事完结了？”少女已经经听得有点不耐烦了。
　　“不，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另一个孩子回来了。你还记得那个惩罚吗？”老人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当时兮若大妃的第二个孩子也已胎死腹中，险些也夺走了她的性命。只可惜上天对她的惩罚还没有结束，王坚持要让她活下来接受惩罚，在巫祝的全力施法下，她活了下来，经受人生的最后一劫。
　　那是她的腹中有了她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以后，她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草原，她一见到他就认了出来。同样看出她眼神中的微妙的人，还有王。
　　王动了杀心，但是苦于没有借口，于是他派人给那个孩子送去了一壶美酒，两个美女，那一壶美酒里放着春药。王是想以无故□□北地美女的罪制裁他，只是这个美好的计划被昔日那个有愧于大妃的仆人给破坏了。他将此事转告了大妃，大妃在她和他唯一的儿子犯下罪过之前闯到了他的帐中。她赶走了王派来的两名美女，却与她自己的儿子犯下了一段不伦之情。
　　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北地刺史。

　　“老人家，你方才有说到他们母子相见了。那那个孩子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少女着急地问。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不过他虽然逃过了那一劫，却没有逃过前不久的一劫。大妃终于在死后的第十七年个年头赎清了她的罪孽，可是王的死期也到了。大兵压境，他终于还是受到了天神的制裁。”
　　“天神的制裁？”少女疑惑。
　　“因为当初巫祝收到的神的指示是只能除去她的两个半孩子。神说如果王有念除去大妃的两个孩子，那么朝廷与北地将会相安无事；另一个方法就是除去兮若大妃的三个儿子，最后他将会被自己的儿子所手刃。”
　　“手刃？这太可怕了，你们的这个王储真是太可怕了！”少女哆嗦着。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另一件事。”老人的眼里闪起了泪光，絮絮叨叨——
　　那是距今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天大妃被王叫了去。王告诉她，他已等不及要对她作出惩罚了，他说他现在就要杀了她的儿子。她没有同意，她求她愿意用她的性命换取这个孩子二十年的寿命。
　　那个孩子亲眼看见他的母亲被绑上火刑架，他还看见他的父亲亲手点燃了火下的柴草，他的母亲看着他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从此，王更加沉迷于酒色，他甚至要求朝廷送美女给他。朝廷答应了，为他送来了浮云大妃。这个女子比起兮若大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王却时常鞭打她。王储对她却是敬爱有加，经常对她嘘寒问暖。
　　不过在王储手刃了他的父亲之后，他却把她逐向萧关，逐出了晗光岛！所有人都在猜，他只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去取得朝廷的信任。

　　“你别说了。”少女毛骨悚然，她双手交叉，缩成一团，用尖锐而又颤抖的声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些恩恩怨怨都散了。战争，充斥了多少血与泪，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老人站了起来，赶着羊群走向回家的路。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呢？你不说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的故事可不可信？”少女从地上站起，腿已经麻木，只能在原地大声的询问。
　　“故事本来就只是故事，姑娘又何不太过计较？反正现在已经天下太平了，这样悲壮和惨烈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了。这么多年的战争，像故事中这样饱经生离死别的人不知又有多少哪！故事中的人只是因为位高才被人所关注而已。”老者的声音越来越小，背影也已经消失在了原野上。
　　“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女孩执着着。一朵鲜红的炙灵鸢被风吹到了她的脚边，她弯腰去捡。起身时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问：“姑娘，你刚刚听一位老人讲完故事吗？”
　　少女看了看他，一回头，看了男子一眼，问：“你是什么人？你听见我们在讲故事了吗？那你知道那个老者是谁吗？”
　　“你、我、他，其实都是故事中人，只有这飞花走石、山川原野万古不变。”
　　“它们真的是万古不变的吗？若不是潜移默化，又怎么会有沧海桑田之说呢？只是这朵花，它今年凋零了，明年还会开吗？即使再有花开，那也不是它了”少女一时之间仿佛长大了。
　　“可它还是那样红，还是像血一样。”男子坐在马上说。
　　“是啊。”少女毫不在意，“可是秋天到了，有霜啊。盖在这花上，它就会披上白色，就不会再那样红了。”
　　“霜，是泪吧。”男子的目光望向远方，深不见底。
　　“对，是泪。”少女看着男子，高兴而又认真地说，“不过，那会是最后一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只要北地刺史，也就是过去荣城王的儿子，如果他能娶到朝廷赐婚的那位霍家女子，那么这片土地上、整个晗光岛上，就不会再有因战乱而哭泣的泪水，也不会再流血了。”
　　“可是这个姑娘现在不知所踪。”
　　“放心吧，她会出现的。她会安抚你们过去的王储，安抚草原上的人。因为她有善心，也有信心。”
　　“这些你怎么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咯。”少女没有拿琴，一蹦一跳地走着，忽然转身，“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哪！”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说过我是故事中的人。”男子头也不回，骑马离开了。
　　深秋，炙灵鸢凋落了，萧瑟的霜打在残破的花瓣上，预示着又一个冬天的降临。不过美丽的草原因为少女的来临，却并没有因为冬天而变得寒冷。她，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少女的名字叫霍嫣然，那个骑马而过的男子就是现在北地的刺史。那个老者，或许正如他所说的，是一个过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