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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头翁 ...

  •   (一)携壶翠微
      在弥亚碎枫岛上,转眼又是秋天了。
      四季如歌,当凉风拂过大地,吹红了翠微山上的枫树,脱下了下夏天浓密的、翠绿色的衣裳,换上了浓烈的、血红色的袍服。北雁南飞去,向着温暖行去,却又不甘地在天边划下一排排的影迹,预示着明年回家的路。可是明年回来的,究竟还是不是这些今年飞离这里的呢?
      虽说已是重阳,沁芳谷内却是一番春的景象。这里奇花异草云集,蝴蝶绕梁而飞,伴衬着花朵的绿草迎风而动,山上的被风撕碎的叶子时不时地飘然坠落。
      其实这里是一个药谷,是一位叫做羿瑜的药师在这里栽培名贵药材的地方,现在它归一个叫做羿云的人管。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谷口的茅屋下,几个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念诵的是一首叫做《代白头吟》的诗歌。
      自古逢秋悲寂寥!一边看着山上飘飞而来的枫叶,一边听着谷口孩童们念着的诗歌,躺在榻上的、一脸白色胡须的羿云不由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经历。
      四十三年的光景,昔日的风华正茂早已被岁月侵袭。他,本复姓皇甫,单名一个诗字,字焉云。他,人如其名,擅长写诗,曾经是京城中妇孺皆知的翩翩公子,只因为千金也难求他的一件墨宝。他,为了一个女子背井离乡,隐居山林,最终成了一名医师。他,拜入药师羿瑜的门下,便随了师傅的姓,改名为羿云。如今,那个女子早已化作白骨,而他,却要遵守承诺终其一生。
      “咳!备马!”咳嗽了一声,他从榻上起来,掸了掸白色袍服上不知从山上何处飞来的红色枫叶,又接着吩咐道:“再去准备两壶好酒!”
      一旁侍候的两个仆人应声退开前去准备。
      今天又是重阳佳节了,也不知道过去的朋友都怎样了?生离死别就是岁月的刻痕,无法逃脱,却又难以面对!老者望向不远处的翠微山群,那里峰峦如聚,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他轻轻叹息一声,感慨万分。
      “回老爷,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备好,不知老爷意欲何往?”仆人前来回话,并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翠微峰!”说着便走出山谷,骑上了仆人们准备好的马匹。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完全看不出年迈的迹象。两个仆人见他上了马,便也紧跟了上去。
      翠微山下,羿云命一个仆从将马拴牢,又从另一个仆人手中接过了准备好的两壶美酒,打算亲自携上山去。
      “焉云老弟!”他的身后,一位老者骑着马在远处唤道。一声呼唤后,见羿云停下了身。那老者便翻身下马,随后牵着而行马蹄声渐渐靠近,待站定之后便把马彊交给了随行的家奴。此时的老者模样已清晰可见了。
      皇甫诗闻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身型黑瘦,穿着黑袍的老头。老头的额头上满是皱纹,显而易见,比起皇甫诗他的年纪还要长上几岁。
      “抱歉,你可能是认错了。在下羿云,是山下沁芳谷的主人。”皇甫诗解释道。
      “不会错的,除去你手上的白釉瓷酒壶和腰间的鎏金银铜玉佩不算,单凭你的长相和气质我就敢断定你绝对是皇甫诗!”穿着黑袍的老人回道。
      “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皇甫诗见来人语气如此肯定,知道已经瞒不下去,所以有些失望,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上前作揖,行礼问候,称道:“文散大哥。”
      “焉云老弟,多年不见,你总算还记得你秦宪大哥。一别有四十多年了吧,你可一切安好?今个儿,怎么想到要来登这翠微山了呢?”老者问道。
      皇甫诗面色有些沉郁又有些尴尬地扯开了话题:“今日是重阳佳节,我备了两壶好酒,大哥若是想要闲谈,上了山再说也不迟啊!”
      “贤弟也备下美酒了吗?大哥这里也有两壶,不如我们一同上山,然后饮酒赏菊,聊聊家常,如何?”被称作文散的老头走上前来,搭着皇甫诗的肩膀爽朗地说。
      “就这样最好!”皇甫诗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答应了。
      两位阔别多年的老友在相隔数十年之后再度重逢了,他们的喜悦瞬间冲淡了过去诸多的不快。他们拾级而上,停停走走,远眺山下阡陌,近看山中美景。也许老人们相见总有万般的情愫需要挥洒。
      (二)开口难笑
      午时的日头已不像夏日里的这般毒辣,在秋天里,它反倒是暖暖的。山顶上的枫无疑是最红艳的,但这里的风却也同样是最凛冽的。它无情地打落枝头上的枫叶,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撕碎。破碎的枫叶飘飘洒洒,融入黄土,犹如记忆的尘埃,落定大地。
      随行的仆从已有两人先行攀至山顶,他们在地上铺好了竹席,又在上头放了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摆好了两只斟满了酒的酒杯,两只酒杯的中央是那一柄白釉瓷酒壶。
      重阳,本不是属于弥亚的节日,它来自万里之外的俗世。但这个节日是忙碌的子孙能对老人聊表心意的日子,也是赋闲老人们能够找个理由再度相见的日子,于是很快便被传播和接受了。
      两位老者最终平安无恙地登上了翠微峰,他们相互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入席坐下了。
      “焉云,你现在可以回答愚兄的问题了吧。你上山不会只因为是重阳佳节的缘故吧?”老者再次询问。
      皇甫诗的脸色又是一沉,接着长吁一声道:“不瞒大哥,我已有三十余年未登临此山了。只是今日听见孩儿们在村口念着的诗歌,忽然间心潮澎湃,又恰逢今日是重阳佳节,便想随波逐流,效仿古人,登山怀古。却不想在山下遇见了文散大哥您。”
      “唉,只是如此吗?时隔多年,难道你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吗?”文散闭目而问,似是不愿意面对所提及的那件事。
      “也不全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改变,离去的人也已经不能复生了。现在想来那时候年少轻狂,如今即便是悔恨交加也于事无补了。”皇甫诗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事也不能全都怪你,其实这事谁也没有错,可是谁都错了。特别是纯嗣,横刀夺爱毕竟不是君子所为。”文散的语气中带着安慰,有些不忍地看着眼眶湿润的皇甫诗。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此时的皇甫诗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人,或许就是这样。越是岁月蹉跎,越是喜欢回忆,喜欢回嚼那些个酸、甜、苦、辣、咸。随着年岁的加深,记忆的支流常常会汇成一条川,而记忆之门一旦开启,就犹如打开了水库大坝的闸门,那承载往昔的川流终将一泻千里;那些泛黄了的、陈旧的影像仿佛又被刷上了颜色,历历在目。
      *京城女*
      “哎呦,这不是皇甫公子嘛,您可是贵客呀!”天香楼里的老鸨在灯红酒绿的大堂里送往迎来,她的手搭在了皇甫诗的臂上,用谄媚的眼神看着皇甫诗道:“不知皇甫公子是慕哪位姑娘的芳名而来呀?”
      皇甫诗推开了老鸨搭在他臂上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道:“庸脂俗粉,一概不要。找个能歌善舞的、雅致点的来!”说完便扔了一锭银子给老鸨。
      “不愧是名门之后,果然是出手阔气,啧啧——”老鸨见了银子,眼冒金星,一边对皇甫诗说着“您就等好吧您。”的客套话,一边对一旁的小厮道:“顺子,还不快带少爷去雅间入座呀!”
      “是。”那个叫顺子的小厮应了老鸨的话,毕恭毕敬地引皇甫诗上了楼。
      雅间里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四周装饰着的是玫瑰红色的丝缎帘子,帘子上绣着杏花的图案,隔在内间与外间之间的是一卷冷艳的蓝色水晶珠串成的帘子。皇甫诗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坐下,伙计顺子为他斟上酒,供他饮用。
      铮——,伴随着琴声的响起,鼓乐齐鸣。蓝色的水晶珠帘后,一个女子的身影在烟雾中横空出世,犹如天女下凡一般。
      隔着帘子,皇甫诗虽然看不清女子的长相,但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女子曼妙的身姿,这身段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添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太瘦吧!和她无与伦比的身材相媲美的是女子举世无双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的舞姿。
      皇甫诗毕竟是名门之后,豪门闺秀见过,京城名媛也见过。可面对这样的女子却宛若遇到九天之外的仙女,着实为之一震。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帘后的美女。
      女子在帘后旋转跳跃,凌空翻腾,长长的水袖在女子修长妙手和纤纤玉指的支配下轻松自如地翻飞着,绘制着一幅幅如梦如幻的画境。长裙遮住了女子的双足,使其只有在逾越中才会展露在外,豁然间女子仿佛真的成了在云中穿行的仙女。
      帘外的皇甫诗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感受她的每一个表情,凭空联想起女子的美貌,推测着她的身世经历。
      一曲《织梦行云》舞毕,帘内的女子收起水袖,双手相握,垂在小腹之上,头微微的低下,看着帘外的皇甫诗呆呆地立着,仿佛灵魂已离开了他的躯体一样沉默不语。
      “皇甫公子!”伙计顺子在一旁呼唤皇甫诗。
      “啊?!”皇甫诗如大梦初醒,“小子,能邀这位姑娘出来相见吗?”
      “这个么……恐怕……”顺子的眼珠转了一转,看向皇甫诗,拇指由中指向食指搓了两下。
      皇甫诗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伙计,轻慢地道:“够了吧?”
      “这个……老妈子那里恐怕是不好交代了。”小厮顺子支支吾吾地道。
      “哼!”一声冷哼,皇甫诗又丢了一锭银子在地上,“这样总够了吧!”
      “够了,够了,见一面是够了的,只是这时间……” 小厮顺子捡起地上的银子,用警醒地语气回着皇甫诗的话。
      “你这是话里有话呀。”皇甫诗听出了伙计话外之音,讽刺地笑了笑,又从大袖之中取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递给小厮顺子,然后道:“告诉你们老妈子,今晚这姑娘跟我了。”
      “那好,请皇甫公子记得我们这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呀!”小厮用警告的口吻对皇甫诗说。
      “浊物,本少爷也不是第一次来逛窑子了,这里的规矩难道我还不清楚?!更何况我只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嫖女人的!拿了银子还不快滚!”皇甫诗愤怒地训斥了伙计。
      伙计见皇甫诗勃然大怒,自己手里也已经攥了银子,便不再多说,退了下去。
      “姑娘看到了,我已经付了银子,今夜你便是我的人了。还请出来见面吧。”赶走小厮之后,皇甫诗的怒气也已消去了大半,便和声和气地邀请帘中的女子出来相见。
      女子挥了挥手让乐师们从小门离开,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到皇甫诗面前行礼。
      皇甫诗本来浮想联翩,对女子的模样更是作了万分猜测,然而亲眼看见时却还是泛起了愣。眼前的女人肌肤水润、唇红齿白、眉毛细弯如同柳条一样、眼睛水灵灵的如同黑珍珠一般。最为耀眼的是一头秀丽的黑发,大股的被绾成发髻,上面插着一支翻球菊金钗;小股的发丝被梳理到两鬓,垂至脸颊。女子没有用画浓装,只是瞄了瞄眉毛,上了上唇彩,身上还透着淡淡的野菊花的芳香。
      “公子请坐啊!”女子微微一笑,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那笑容如同上好的蜜一般甜而不腻。她接客众多,这样的场面还应付得下来。
      “哦,好。”皇甫诗这才坐下,有些茫然地对着女子道:“姑娘也请坐吧。”
      女子撩起了托在地上的长裙走到椅子旁边坐下,她再次抬眼,细细地打量着皇甫诗,眼神里带着三分妩媚和七分冷傲。眼前的男子也确实生得英俊,听闻客人复姓皇甫,女子心下里便猜测是京城大族皇甫家的公子,因此不敢怠慢,更不敢造次,于是便不出声地坐着,等着对方发话。可又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僵硬,便又起身取来酒壶斟了两壶酒,递了一杯给皇甫诗,道:“公子请饮酒。”
      “好。”皇甫诗接过酒杯,一饮而下,问起女子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公子说笑了,芳名谈不上,小女因为有几分姿色又善舞,所以在这青楼里唤作姮舞。”
      “哦?!原来姑娘就是‘舞乐灵弈’中的‘舞’——姮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你可认识一位叫做莘乐的姑娘?”皇甫诗的思绪有些混乱,不知为何提起了另一位姑娘的名字。
      “公子既然听闻过四大名妓‘舞乐灵弈’的传闻,就应当知道我们四人是在花魁大赛中相遇过,也交过手,何必明知故问呢?”
      “哦,是我糊涂了。还请姑娘见谅。”皇甫诗有些尴尬,不知一向将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今天为何频频出丑。
      “公子客气了,是舞儿说话不知深浅,还望公子海涵。”姮舞想给身为贵族的皇甫诗一个台阶下。
      “不不不,这怎么能怪姑娘,方才的话是皇甫欠思考了。”
      “公子,请恕我大胆一问。”姮舞谨慎地说,生怕得罪了客人。
      “姑娘,有话请讲。”皇甫诗的语气是宽和的,他自认为姮舞当是他的红颜知己。
      “刚才我好像听您说,您不是为了嫖女人才来这里的,好像还说是要来找乐子的。敢情您今日的乐子就是要和舞儿客套的吗?”听出皇甫诗对她说话的语气是温和的,姮舞便放大胆子,想要刁难了一下这位富家公子,试试他有多少诚意。
      “这……”皇甫诗的脸开始红了,虽然见过无数的女子,可在这位温文尔雅的舞女面前,他却有了几分羞涩之感。他心想,这女子定是出自大户人家,家教本来一定不比自己的宽松多少,只是家道中落才会沦陷于青楼之中。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同情。
      “皇甫公子,杨纯嗣杨公子前来找您。”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知道了。”皇甫诗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压住了心中的火气,一个作揖,好声好气地与姮舞告别:“姮舞姑娘,今日我先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公子慢走。”姮舞回礼道别,初次见面,她知道自己迷住了这个男人,但她知道他不是第一个被迷住的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从雅间离开了。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第一次见面,皇甫诗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全名,可姮舞留在他心中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姮舞之后,皇甫诗在小厮的带领下转进了另一间房间,屋门刚被打开就有人迎了上来。
      “表哥,可算是找到你了。原来你早就先来一步了,难怪之前遍寻不见。”上前说话的人就是杨纯嗣,见皇甫诗前来,他带着两个公子上前迎接。
      “这位是当今大将军秦风之子秦宪,身手很是了得,我们家和他们家是世交,我和他也早已熟识,你就不必介绍了。可这位又是谁?”皇甫诗面色平静地看着杨纯嗣身后的人问道。
      “哦,是我忘记引荐了。”杨纯嗣刚才一激动,只顾得迎接表哥,却忘了介绍身后的那位同伴。经了皇甫诗的提醒才想了起来,于是直截了当地介绍道:“这位是墟虞城的公子上官赋,是我们当今上官丞相的亲侄子,此次前来我们碎枫城省亲的。”然后又侧过身,向上官赋介绍道:“这便是我的表哥,当今状元皇甫诗,字焉云。”
      “能认识上官兄弟,真是三生有幸。”皇甫诗向他行见面礼。
      “同幸。”上官赋双手握着一把合着的纸扇,弯腰回礼。
      四人围桌坐下,杨纯嗣先开了口:“表哥今日指定是在这里看上了什么姑娘了,如若不然,怎么会那么难找呢?”
      “不要胡说,你又没说今日有事要找我。更何况即便我来到了这里,最终不也还是被你找着了吗?”皇甫诗冷冷地看着自己的表弟。
      “是是是。这青楼的姑娘,怎么能入得了表哥你这堂堂状元的法眼呢?”杨纯嗣一脸坏笑。
      “你笑什么?”见杨纯嗣笑得如此灿烂,皇甫诗暗地里打了个寒颤,生怕自己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但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能自乱阵脚,于是便故作镇静地问了一句。
      “表哥,你别装了,老鸨都已经跟我说了。”杨纯嗣依旧带着坏笑。
      “说什么了?”虽然已经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但皇甫诗最后还是想作背水一战。
      “表哥,你既然那么迫切地想知道,就别怪小弟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杨纯嗣现行赔了礼,接着说道:“刚才我听老鸨和小厮说,表哥去了姮舞姑娘的房间,看过姮舞姑娘之后还出了万两白银要让姑娘陪你一夜哪。”
      “这群俗物,真是多嘴!”皇甫诗抱怨道。
      “表哥,你也别气他们,这些人本就是见钱眼开的。再说你也该想想,若是他们不见钱眼开,你又怎么能见到姮舞姑娘呢?”见皇甫诗的脸上微带怒色,杨纯嗣赶紧安抚道。
      “也对。”皇甫诗听了杨纯嗣的话,脸上的怒色退了下去,又探问道:“说到姮舞,你们可有谁知她的身世吗?为何她的舞技如此超凡脱俗?”问这话的时候,皇甫诗露出了迷恋的眼神。
      “表哥,你不会真喜欢上姮舞了吧?”杨纯嗣看他刚刚呆呆的眼神有些慌了,忙不迭地推了他一下问道。
      “是啊。”皇甫诗笑着承认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你见了她,也会喜欢上她的。”
      “真的吗?”杨纯嗣不解,以往将女子——特别是青楼女子——视如玩物的表哥今天却表现得如此痴情。
      “好了,快说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世!”皇甫诗开始发急了。
      “这个……这个……我……”杨纯嗣吞吞吐吐地答不上来。
      “敢问一句,你们所说的姮舞可是‘舞乐灵弈’四位中的‘舞’?”秦宪插进他们表兄弟间的对话,问了一句。
      “不错。”皇甫诗和杨纯嗣齐声回答。
      “大哥有听过她的身世?”皇甫诗追问。
      “哦,是这样,关于她的事,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传闻。据说这位姑娘本来好像姓燕,是浏城人。”秦宪开始讲述自己听到的传闻。
      “浏城城主燕家?!”听到这里一旁的三人齐声惊呼。
      “不错。她一定是庶出,又擅长跳舞,因此人们推测她的母亲应当就是宫中的舞姬——浮云。当年浏城城主燕然进宫面圣,看中了她的母亲。皇上碍于面子,又迫于这位燕城主的势力,于是便将浮云赐给了燕然,还特封其为浮云夫人,加正二品诰命夫人爵。当时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明百姓,凡是知道这件事儿的人,有哪个不感叹这个女子走运的。”秦宪将自己所听闻的和盘托出。
      “后来,燕然去世,身后无子。他的弟弟燕泽就夺取他的家产,将一干女眷全部占为己有,还将这位浮云夫人娶为正妻。可这人贪心不足,在太平年间举家谋反,逆天而行,最终兵败元陵。兵败之后,他不仅自己落个身首异处,皇帝还下令将他们家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抄斩,十五岁以下的全部充作奴隶;十五岁以上女子全部充沛边疆,十五岁以下的不是卖到青楼,便是卖到有钱人家作奴婢。”上官赋接着秦宪的话补充道。
      “然后……她就沦落到了风尘之中……”皇甫诗有些难过,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是啊,尘寰之中,消长有谁人能定……”秦宪也很感慨。
      杨纯嗣则像是在听说书一般,只赞叹道:“上官大哥真是博学,竟然知道我们碎枫岛上的事,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哪里,哪里。我就是喜欢读些个史书什么的,纯粹只是喜好而已。”上官赋解释道。
      “算了,不说这个了。”皇甫诗想把话题转开,于是侧过头,看向了杨纯嗣问道:“你带着两位贵族公子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闲谈吧。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
      “这个……”杨纯嗣顿了顿,笑眯眯地道:“表哥,小弟要在此恭贺你了。”
      “瞎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喜?”皇甫诗以为他又在玩笑。
      “怎么没有喜?我早上去向姑母请安,听姑父说他要为表哥去上官丞相家提亲哪!难道这不值得恭喜吗?”杨纯嗣很是开心地说着。
      “什么?!”皇甫诗大惊。
      “原来如此,纯嗣这小子将我们找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儿,但倒真是件喜事。看来我是该恭喜皇甫老弟了。”秦宪道。
      “是啊,我在我叔叔家待了那么久,倒还从没听见过还有这档子好事儿。要说我们上官家的姑娘倒是个个温柔贤惠、有教养,继承着大家之风。从家世上讲也和焉云大哥你门当户对。她是我的堂妹,我曾经见过,可以说是貌若天仙啊!能娶到这样的姑娘也确实是件幸事。”上官赋道。
      “纯嗣,原来你找这位上官公子来,是想叫他来当说客的!哪来的喜?这也算喜吗?不管你上官家的女子多好,哪怕她真是仙女下凡,我今生都只愿娶姮舞姑娘为妻。”皇甫诗再也承受不住几个人的连连贺喜,甩门走了。
      “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吗?”杨纯嗣很是好奇,也不顾及旁边有没有人,自言自语地道:“那我倒真是要看看这姮舞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把我这自命风流倜傥的表哥也给迷住了。对!我要去见她,我现在就要去见她!老鸨,我要见姮舞姑娘,让她接客。”杨纯嗣叫着冲出门去。
      “纯嗣,你别冲动!”秦宪想要叫住他,可杨纯嗣还是没有理睬他。
      “上官兄弟,你千万别生气。焉云老弟多半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来冷落他一阵,他就会清醒的。”秦宪宽慰着刚刚被皇甫诗冲撞了的上官赋。
      “文散大哥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焉云大哥定然是性情中人,若是我对女子能有一刻如此真心地投入,我自己也会觉得满足的。”上官赋道。
      “那就好。” 终于挽留住了一个朋友,秦宪松了口气。
      “大哥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回去吗?”上官赋其实是想同秦宪一起离开天香楼。
      “好,我们走吧。”秦宪说完,便和上官赋取了披风披上,离开了。

      同样的雅间,同样的摆设,只是姮舞这次舞的是一曲《少年行》。
      “果然很美。”杨纯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姮舞。
      “是什么很美?”老鸨在一边看着出了神的杨纯嗣。
      “舞美,身材也美,想必真人也一定很美。”说着便递了一张一万五千两的银票给老鸨,轻蔑地道:“比我表哥给你的多吧!”
      “是啊!可是……”老鸨还想漫天要价,却被杨纯嗣打断了。
      “滚吧!”杨纯嗣冷声道。
      当晚,杨纯嗣与姮舞秉烛夜谈,仿佛情投意合。此后的每一个夜晚,杨纯嗣都会将姮舞包下,聊天看舞,无所不谈。

      次日,天还未亮,皇甫诗再度悄悄潜入天香楼姮舞的房间,在里面踌躇良久,最后在桌上留下了字条,写着“等我”二字,便又偷偷地离去了。可惜的是,纸条上并未属名。

      天明后,皇甫诗在自家的大堂里找到他的父亲,说是有要事相商。
      “父亲听说你要为我去上官家提亲?”皇甫诗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诗儿,你已经知道啦,那真是太好了。”皇甫诗的父亲皇甫嘉欣喜万分。
      “父亲,我非天香楼的姮舞不娶!”皇甫诗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天香楼?!为父没有听错吧,你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你什么时候跟她扯上的?!”皇甫嘉听闻此讯,惊疑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父亲!我就在昨晚认识她的,我就是要娶她为妻!”皇甫诗理直气壮。
      “不行!”皇甫嘉一口回绝。
      “怎么不行!?人家也是豪门之后,举手投足之间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家道中落,才会沦陷于风尘之中罢了。怎么就不行了呢!?”皇甫诗据理力争,企图能说服父亲。
      “第一,她毕竟已经是家道中落了;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就是她已经沦落风尘了!”皇甫嘉毫不理睬儿子的辩解,顺着自己的意思道。
      “沦落风尘怎么了?邹姨娘、冯姨娘不也都是风尘女子吗?父亲你不也娶了他们?!”皇甫诗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不满。
      啪——,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你放肆!”皇甫嘉听他此言,更是怒气冲天。
      丫鬟们见父子俩争执不休,甚至还动起了手,不得不请来杨夫人作调解。杨夫人一进门,便看见皇甫诗在摔客厅中的瓷器摆设,于是冲上前去抱住了他。“我的儿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呀?”见此情形,杨夫人流下了眼泪。
      “母亲,”皇甫诗顺势一把扑入母亲的怀中,宛若一个在大街上吵着想要吃糖葫芦的三岁孩子,央求道,“我真的喜欢舞儿,我想要娶她。”
      “孩子啊,不是母亲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杨夫人从袖中取出手帕抹去脸上的泪,转头对皇甫嘉道:“老爷,您先消消气吧,啊?”见皇甫嘉坐下,自己便也跟着坐下,又对皇甫诗道:“诗儿,你也坐下吧。”
      皇甫诗听见母亲吩咐,不敢怠慢,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见皇甫诗坐下,情绪也比刚刚稳定了许多,杨夫人便柔声说道:“诗儿,你们争吵所为之事方才下人们已经和我说了个大概。有什么话总该好好说,何况还是和你父亲说话?你父亲这次要你娶的是妻,邹姨娘、冯姨娘她们最多只能算是妾,甚至连妾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婢。既然是娶妻,就应当是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作主的?”
      “可是母亲,我不愿与自己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皇甫诗听了母亲的话后有些失望,他本以为母亲会安慰他的,然而母亲却和父亲一样想要让他娶上官家的女子。
      “喜不喜欢不重要,只要能够夫唱妇随,帮你处理好家务,打点好后院的事就可以了。”
      “可是我说过舞儿我今生非她不娶的。”皇甫诗做着最后的挣扎。
      “海誓山盟,私定终生!本朝虽然开明,也允许儿女自由恋爱,但是娶妻之事终是由父母来定的。聘礼都下了,你休想反悔!这两天你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皇甫嘉说了一统话,甩了甩大袖,背着手走出了大厅。
      “母亲。”皇甫诗跪倒在地,把脸靠在母亲的膝上,哭了起来。
      杨夫人抚摸着皇甫诗的头发,哽咽着说道:“夫唱妇随。孩子,娘也是有许多不得已的呀。眼下你只有先和上官家的女儿成亲,至于姮舞姑娘以后娶来做小就是了。”
      *迷离镜*
      三天过后,碎枫城的街上喜气洋洋,一场贵族之间的联姻震动朝野,也波及到了京城大街小巷的街坊们。
      “听说上官丞相的女儿上官萍貌美无双,又知书达礼,识大体、顾大局。”在街上看着披着红纱的嫁妆排了十里,一个穿黄色粗布衣服的大婶对身边的人说。
      “是呀,这样的女儿也就只能嫁给皇甫公子。虽说这皇甫公子有些自命风流倜傥、有时还有些拈花惹草的,但皇甫家的家教极为严格,对待正妻自然与众不同,想来怎么也不会亏待了上官丞相的女儿啊!你说是吧?”穿着深蓝色麻衣的大婶发表了自己的评论,还对身边那个穿着黄色粗布衣服的大婶问道。
      “那是自然,这次皇帝陛下还封这上官家的女子为一品诰命夫人了呢!这可要比她的夫君得的那个皇城军机参事的二品职位还高哪!”旁边又凑过来一个老大爷,同样发表着他的高论。
      “哎,我说这叫什么呢?”最初说话的白麻衣大婶看了看旁边搭话的老头老太,接着道:“这就叫做门当户对呀!”
      “是啊!是啊!”那老头老太赞同道。
      大街上男女老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唧唧歪歪地议论着。
      话说上官萍拜别父亲后离开了相府,一路花轿送至皇甫家的门口,跨过火盆,拜过天地,便进了洞房等候。
      深夜,皇甫诗和来参加婚礼的老少爷儿们应酬完毕,一身酒气冲进了洞房。
      “请姑爷挑起喜帕。”陪嫁过来的丫鬟拿起挑喜帕的秤杆双手奉送给皇甫诗。
      “挑喜帕?好!”皇甫诗的语气里有自我嘲讽的意味,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秤杆,用杆头的钩子钩起了红色的巾帕,轻轻一掀,将红布挑落在地上。
      红帕挑开后,露出的是一张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生有樱桃小嘴的女子。她面如芙蓉出水,脖颈细细的,肌肤雪白滑润。端坐在床沿边上颇具大家闺秀的风范,果然是名副其实。皇甫诗细细地打量了女子一番,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句:真美!却不料酒劲又上来了,眼前便模模糊糊的。
      “二少爷,喝杯醒酒茶吧。”上官萍见她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的,赶忙站起身去扶她,又从丫鬟的手里接过奉上来的醒酒茶,递给了皇甫诗。
      “醒酒?”皇甫诗朦朦胧胧地听见醒酒二字,一把推开了上官萍的手,打翻了茶杯里的茶水,嚷嚷道:“不用醒,我醒来干什么呢?”他的手胡乱地摆动着,不停叫道:“我是来完成任务的……我是来完成任务的……完成任务的……”然后便渐渐进入梦乡。
      上官萍眼里欲哭无泪,同丫鬟一起拖着皇甫诗到床边,又将他抬上了床。自己却一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是一面镜子,镜子上仿佛拢着一层水雾,母亲告诉过她,这面镜子的名字叫做“迷离”!
      “这镜子能看透人的心,本是仙家之物,因为机缘巧合落入凡间。她本是我母亲出嫁时赠给我的,说是她的母亲出嫁时赠给她的,代代相传,到你这里已是第十一代传人了。但凡是人,最难做到的就是宽恕和成全,因为一个人要牺牲自己是很难的!这镜子虽能看透人心,但并不是叫你利用他人心中所想,去谋求你的利益。相反,它是要你去乐于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量,体谅别人的感受和心境。若是动机不纯、邪念滋生,这镜子便会碎裂。”这是她出嫁前一晚母亲对她说的话,当时她还半信半疑地问了母亲一句:“是真的吗?”母亲万分肯定地告诉她“是!”她知道母亲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便没有再多说。
      如今,她的心里苦苦的,很不是滋味,仿佛是在哭泣。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新婚之夜便遭到冷遇。她不明白,自己的新婚丈夫所说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难道和自己成亲就只是任务吗?难道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她胡思乱想着,做出种种推测。可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安慰自己,她的丈夫只是喝醉了。
      翌日天明,皇甫诗托着脑袋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了在梳妆台前坐了一夜,已经趴倒在桌上的上官萍。
      “姑爷醒啦。”丫鬟端着打了洗脸水的盆进了屋。
      “你们怎么在这儿?”皇甫诗问道。
      “少爷,您醒啦!”被周边的动静吵醒了,上官萍睡眼朦胧地道。
      “回答问题!”皇甫诗厉声道。
      “这里是洞房啊!我们家小姐不在这里应该待在哪里?”陪嫁的丫鬟很是不满,有点愤愤地道。
      “哦,那是我走错房间了。”皇甫诗穿好了鞋子站起身,一个鞠躬,道:“我给二位姑娘赔不是了。”便冲出房去。

      几日之后,皇甫家上下都议论起少爷未和少奶奶同房之事。杨夫人不得不出面干涉内院之事。
      “听说你还没有和萍儿圆房,有这回事儿吗?”杨夫人关切地问。
      “有!”皇甫诗没好气地答着。
      “孩子啊,你究竟想怎样呀?你都已经娶了人家了,就应该对人家负责,你懂吗?”杨夫人和气地说着。
      “我不懂!”皇甫诗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改变。
      “孩子啊,你可真是……”杨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该为咱们家留下个一儿半女吧。”
      “母亲,你不能逼我和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生孩子啊,我这辈子只愿和姮舞养儿育女!”皇甫诗挣扎着。
      “原来你是想要和她生儿育女,为皇甫家传宗接代。”杨夫人的语气里有一点不满,还有点惋惜。
      “怎么了,母亲?我记得你说过娶妻只是为了找个能够打点后院的女子回来,如今我人娶了她,你们却又得寸进尺地要我与她圆房,还要让我和她养儿育女、传宗接代。我来问你,我何时才能出门,何时才能娶那个我心爱的人进门!?”皇甫诗的语气是犀利的,没有留丝毫的余地给她的母亲。
      “我们是得寸进尺,可你也是得寸进尺!你还委屈了哪!?你知道在这件婚事上最委屈的人是谁吗!?是你的妻子!是萍儿!”杨夫人怒道。
      皇甫诗第一次看见母亲勃然大怒,而且这火是冲着他发的,心里一阵发毛,没有再敢顶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若是想要娶随时都可以,只是还得有两个人同意。”良久,杨夫人的情绪恢复了平静,语气也缓和多了。
      “是哪两个人?”皇甫诗眼睛突然一亮,疑惑地问。
      “一个是当事人天香楼的姮舞姑娘,另一个则是你的妻子——上官萍。”杨夫人答道。
      “这是我和姮舞的事情,为什么要把上官萍搭进来?”皇甫诗疑惑不解。
      “因为你娶的妾、婢都是要归她管的,这便是打点后院最主要的差事。”
      “不行!”皇甫诗否决了母亲提出的意见,道:“让她办这件事,她怎么可能会好好办呢?”
      “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她不会好好办呢?”杨夫人直直地盯着皇甫诗的眼睛,眼神是慈祥而又严厉的,她接着道:“我想事情的结果或许会出乎你的意料的。”
      “是吗?”皇甫诗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打算离开二堂独自思考一下。
      “诗儿,若是这件事情成了,可千万不要好好对待萍儿呀。”杨夫人看着他转过身去,知道他想要离开,便嘱咐道。
      皇甫诗没有做声,只是径直走了出去,但母亲说此话得的用意他已了然于胸。

      一夜春宵帐暖,次日醒来,皇甫诗便迫不及待地向上官萍提出了要娶小妾的事儿。
      听闻此讯,上官萍手中刚刚拿起的玉簪子“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碎了。“我想我嫁入皇甫家之后,爷您都已经冷落了我那么久了,昨晚怎么会突然要与我圆房 ,原来是蓄谋已久啊。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又道‘礼下于人,必有求之’看来都是真的了。”上官萍忽然觉得有点胸闷,好像被石头压住了胸膛,语气是压抑而泼辣的。
      “我不瞒你,是母亲让我来找你的,大概意思是说只有我好好待你,才能另娶妾婢。”皇甫诗开门见山地坦白道。
      “原来是母亲让你来的!母亲可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哪!”上官萍的语气怪怪的,脸上也仿佛凝上了霜,但对皇甫诗说话时语调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她问道:“不知爷要娶的姑娘是谁?这位姑娘对爷可有意否?”
      “那姑娘就是出自天香楼的姮舞姑娘。我想她定然是对我有意的,不然那晚她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敢断定她现在一定还在等我!”皇甫诗又陷入了出神入化的想象中。
      “我相信爷的眼力。”上官萍定定地看着皇甫诗道。
      “多谢夫人了。”皇甫诗低声道。
      “杏儿,备车,乔装打扮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天香楼,吩咐马车从后门进去。”
      “二少奶奶,大白天的你去青楼干吗?”丫鬟不解地问。
      “就是大白天青楼才会关门,只有关门了才能去给爷您去提亲啊。”上官萍道。
      “这事儿怎么能让你亲自去呢?”皇甫诗插话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一进青楼名节可就全毁了呀。这事就不劳夫人您大驾了,我晚上自己去将她赎出来就可以了。”
      “爷,多谢您的关心。要知道您不必对我存有感激之情。我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一来,是因为我知道这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虽说这青楼里的姑娘难保清白之身,但像她这样的女子多半是有主见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胡乱和男人上床的。二来,但凡是能够卖艺不卖身的女子,都不会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况且我也听我堂兄说过她的身世。三来,若是爷您不喜欢萍儿,与萍儿的情感自然难以长久,若是不娶个爷您喜欢的来,皇甫家可不就是要断子绝孙了。当然,最主要的是在你我相识之前您便已经认识她了,先来后到,本来也没有什么错,谁让这都是天意呢,只是你不该不言不语,瞒我这么久!”
      “你的堂兄?可是上官赋?”皇甫诗问道。
      “是的,夫君应该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不错。”皇甫诗应答“那这件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是。我嫁过来第三天,也就是回门的时候在后堂遇见了堂哥,他都和我说了。”
      “原来如此。”
      “人,若是一见钟情,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痴迷这个女子一辈子,即便永远得不到她;要么痛恨这个女子一辈子,包括嫉妒得到她的男人。”
      啪——,皇甫诗一抬手,碰翻了桌上的茶壶,茶水溅了他一身。“我想你说得对。”他看着上官萍,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这个女人竟有那么深的城府?他想。
      “夫君。”上官萍脸上泛出了一点笑容,在心里藏了一个月的话说出来后,她觉得轻松了许多。
      “怎么了?”皇甫诗被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过来。”上官萍打开了轩窗,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白皙的皮肤上顿时显出了红润的光泽。
      皇甫诗走到她的面前,再次问道:“到底怎么了?”
      “夫君,你看这里。”上官萍指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皇甫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镜子上出现了蓝色的光芒,蓝色的光芒中微微现出一点红晕,红色的光晕慢慢散开,侵袭着每一片蓝色,开出一朵绚丽的红杏。
      “这镜子怎么看不见人呢?”皇甫诗看着镜中的影响甚是诧异,不禁问道。
      “怎么会呢?”上官萍笑道。
      但当皇甫诗再度看那镜中的影像时,却清晰的看见自己的脸蛋。“咦?真的能看见,那刚才……”
      “爷,天明了,您还有正事儿,萍儿为你更衣。”上官萍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话,拿起了衣架上的正装给皇甫诗穿上。
      皇甫诗有些愧疚的看着这个女子,他不知自己还将亏欠她多少,然后推门离开了。
      看着皇甫诗离开,上官萍再次看向了迷离镜。那镜子一开始一片灰暗的、浑浊的雾气,后来云开雾散、光芒万丈。她心下不由地叹道:人之所以迷离,就是因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唯一的解法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原来想要破除迷离的障,竟然就只有成全!
      上官萍依旧坐在镜前,刚才她忍下了很多话,现在她在心里轻声诉说:爷啊,你或许并不知道,你的表弟杨纯嗣在你我成亲的一月之中,几乎天天和那个叫做姮舞的姑娘在一起。你更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被赎出,正在准备嫁给纯嗣表弟的事情。街坊传闻他们两个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他们究竟怎样我并不清楚,也许对于姮舞来说,她只是要找一个能够让她有吃有住的靠山而已,而您恐怕只是单相思了。真不知道,我的到来究竟是成就了您,还是破坏了您和她的姻缘;更不晓得为何苍天偏偏在下聘的那一夜让你遇见了她。唯今之计,想要成全你二人,恐怕只有逆天而行了。她仰起了头,看着窗外的那片蓝天,眼神豁然开朗。
      *抚殇纸*
      这不是一卷普通的纸,它能够成就姻缘!但是那有一前提,就是第一个使用者必须牺牲自己的姻缘!当第一个使用者不带有丝毫嫉妒画上自己的同性后,便要将纸给画上所画之人,再让他画上自己的心上人。画上的两人的墨迹融合在一起,一生也就融合在了一起,这样便能够成就了千古姻缘!
      它的名字叫做抚殇纸,是一个人为了成全自己所爱的人,为他抚去伤痕的宝物。它,其实是一份情!但同样也是一柄匕首!
      一整个下午,上官萍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她已悄悄见过那个叫姮舞的女子了,就在她回门遇见上官赋的那个晚上,她忍不住让堂兄带她去看了那个女子一眼。她记住了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当时她真的有些嫉妒,可今天,她已经无需再恨!怨恨,改变不了什么,与其抓着根本就抓不着的东西,倒不如,放手!
      她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一笔一画地绘下姮舞的模样。当她看见画上的墨迹慢慢地渗入纸中后,便欣慰地搁下笔,将画轴卷起,出门了。
      申时的天香楼里,一袭黑色的斗篷遮掩着上官萍女性的身份。她偷偷地来到这里,目的,是为了要让姮舞画上一幅画。
      “你真的喜欢杨纯嗣吗?”上官萍问。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她赎了我。”姮舞淡淡地答。
      “那你可还记得皇甫公子吗?”
      “上官夫人是考验民女的记性吗?”姮舞反问。
      “算是吧。”上官萍毫无表情地答。
      “当然记得。”
      “那你应该能画下他的样子吧。”
      “可以。”
      “那你画吧。”上官萍取出藏在袖中的画轴。
      “上官夫人前来,就是为了让姮舞来做一回画师吗?”
      “这个你不用管,只管画就是。”上官萍为她摊开了纸。
      “敢问夫人,您的画技未必比民女差,见皇甫少爷的次数也应该比我多,您为何不亲自画呢?”
      “叫你画你就画吧,要像画你自己的爱人一样!”上官萍厉声道。
      姮舞虽然弄不明白眼前的女子为何突然大动肝火,有些惊讶和惶恐,可她却清楚地听见“爱人”两字。出于上官萍的威慑,姮舞开始研墨作画。
      “画完了?”站在几步之外的上官萍见姮舞收起了笔,于是问道。
      “是的。”姮舞答。
      “真像啊!”上官萍不由地赞叹道。
      “过奖了。”
      “那我告辞了。”上官萍卷起画轴离开了。
      出于畏惧和不解 ,姮舞并没有告诉她自己作画时所碰到的灵异之事,她只是静默着看着上官萍离去。

      过不了几天,梦想就会实现的。回到家里,上官萍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她抬头看着天花板,眼里流出了眼泪。

      半个月后,一场轰动京师的大逃亡开始了。太傅杨家独子杨纯嗣携青楼名妓姮舞出逃,把过去一个多月两人可能私奔的传闻变成了现实。据说杨家的少爷如同疯了一样和父亲吵了一架,当晚就带着已经从青楼接出的姮舞潜出城外。第二日,杨家的表亲,皇甫家的公子皇甫诗也在同父母一起进宫面圣后,于回家途中潜逃。京城传言,这位翩翩公子是因为表弟带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走的。
      这场离家出走的风波在半年之后终于落幕了。杨家将自家的儿子逐出族籍,因为再无子嗣,不得不从三门过继了一个儿子。皇甫家则称其次子皇甫诗身染沉疴,不治身亡。
      九个月后,皇甫家的夫人上官萍为皇甫家诞下了一儿一女。
      “我苦命的儿媳,这两个孩子生来便没了父亲,今后很多事就全要仰仗你了。”杨夫人辛酸地看着产后的上官萍,抹着眼泪说。
      二十年后,皇甫诗的遗腹子皇甫恒行弱冠之礼。次日,其母上官萍在家中去逝,她仿佛知道大限将至,留下了遗书一封,此外还将二十年寸步不离的一卷画轴和一封密函潜亲信送了出去。
      那封信是发给皇甫诗的,二十年的迷局最终解开了。信中写道:
      二十年来,妻常取画轴而观以寄托对夫君思念之情。你我同床共枕不过一夜,然恩情却天长地久。夫君走后,妻常听密探报君知之安危,得君隐居于山林之信方觉心安。夫君虽走,但尚留有一子一女,妻知此生之责任未能尽全,故偷生苟活以求将子女抚养成人。而今芜儿早已出嫁,与其夫相敬如宾、恩爱有佳;今日恒儿又已经成年,其才能不下于昔日之夫君,故而才敢辞决于世。然妻有一事辜负夫君所托,使夫君不悦半生。当晚,夫君前去天香楼赎姮舞之身,然得知其已被表弟纯嗣先行赎出,又知妻曾经前往,故而不快。想来定是以为是为妻故意散播谣言,阻碍夫君美事。然,妻当晚前去,却是想以家传之宝抚殇纸成就夫君与姮舞姑娘之姻缘。谁晓反倒接起了纯嗣与姮舞的红线!当时,妻也是不知其所以然,直至夫君离开之后,再端详画卷之时,方想起第二个画中之人应当被隐去,纸因恢复雪白才是。因此联想到昔日姮舞姑娘定是对纯嗣情有独钟,故而满目皆为其身影,落笔画下的定是纯嗣!后来见墨色隐去,虽觉奇怪,但又不敢多言,便将夫君之像画上,于是便有了后来发生之事。妻全当其为天意,然妻无力回天,圆夫君所愿,唯一死以谢罪。
      (三)酩酊佳节
      皇甫诗从怀里拿出了信,扔在了桌上,眼睛依旧是湿润的。“她不是自然死亡,是自杀的!”他定定地道。
      “事情竟然是这样!?”秦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恍恍惚惚、惊疑不定。
      皇甫诗点了点头,又接着说:“您不是问我今日为何登临此峰吗?”
      “是啊。你不是想找人谈心吗?”秦宪道。
      “不是。说真的,我并不知道秦大哥会在此。”
      “怎么会?难道你忘记了,这里是你、我、纯嗣三人抒发壮阔理想、风发意气的地方?你不是为了找我谈心,那你是……”秦宪大惑不解。
      “悼念故人。”皇甫诗阴沉着脸。
      “什么?!”秦宪大惊。
      “当年……纯嗣觉得是我先爱上姮舞的,而他却拆散了我俩的姻缘,觉得……对不起我……便从这里跳了下去……”皇甫诗哽咽着,抽搐地说着:“然后……我见到了舞儿,我问她……问她为何……为何不等我。她竟然全然不知!我把留字条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她这才恍然大悟,随后……随后对我说了句……说了句珍重……就也随他跳下去……殉情了!”皇甫诗越发地伤心了,他喘着大气说着:“当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尸两命啊!!”
      “啊?!”秦宪彻底惊呆了。
      “那是那场沸沸扬扬的逃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年头,他们本来都已经安定下来了。是我,是我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啊!”皇甫诗显得有些懊恼。
      “焉云……你……”秦宪再也说不上话来。
      “大哥,今日我们一醉方休!”皇甫诗只顾倒酒,再也不管旁的。
      “可是都已经三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会找到他们呢?纯嗣到底又为什么要在在这里自杀呢?”秦宪叹了口气,不解地问道。
      “大哥,你或许不知道……我和纯嗣其实住的只有一山之隔。当年姮舞怀了孩子,纯嗣……纯嗣以为她……她得了什么病,于是慕名来到沁芳谷来求医,师傅当年就……就派我出诊了。”皇甫诗说完又饮了一杯,现在的他已微醺了,晃晃悠悠地摆着脑袋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当然记得在这里的每一刻,那是我们三人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可惜……纯嗣……他,他回不来了……”话还没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以后接着说:“见到纯嗣后,对……对姮舞的幻想又死灰复燃了。我……我和纯嗣说等姮舞临盆之后要和他公平竞争……纯嗣他……他不肯!他为什么不肯?!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吗?”皇甫诗用疑问的眼神看着秦宪,跌跌撞撞地到山崖边上,伸手从枝上采了两枝菊花,插戴在头上,问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唉!”秦宪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醉了酒的皇甫诗,对仆从道,“天色沉了,扶他下山吧。”
      “下山……下山好……”皇甫诗挣扎着道,“别扶我……别,别扶……这样太慢了……他们……他们当年都走得……走得那么快!”
      仆从在前面搀扶着酒醉的皇甫诗,秦宪走在他们后面,忽然停下了脚步,轻叹了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落日余辉,是壮观的,也是惨烈的!它代表着白天的过去,也预示着黑夜的来临。黑夜总让人感到恐惧,可白天又比黑夜光明多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或人或物的盘算着,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自己获得利益的同时,损害的却是别人的利益!
      “断肠人……”皇甫诗听了这一句,推开了一旁搀着他的仆人,结果自己没能站住脚,划下了山崖。他去得太快,就连老当益壮的秦宪也没能拉住他。
      (四)古往今来
      秦宪看着从山坡半道上坠落的皇甫诗,心里凉嗖嗖的,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他模模糊糊地听见远处传来皇甫诗的声音,“等我!”,那声音是这样真切,可是人确实已经不见了。
      下山之后,随皇甫诗登山的仆从和秦宪的仆从最终在凄枫谷找到了皇甫诗的尸体。秦宪命人将其火化后,亲自带着皇甫诗的骨灰来到了沁芳谷。
      当夜秦宪独自一人坐在沁芳谷天星阁的屋顶,望着汗漫星空,心中无限怅惘。他想:或许人生本就是一场空虚大梦,韶华白首,竟然就只是为了一个“利”字操劳,到头来却惘废了一段“情缘”。就如同童年如此美好的记忆,最终却也因为岁月的蹉跎,稍纵即逝。若是永远都像儿时一样该多好,至少还能有梦。他或他们也许都只是病了,也许早就病了,病得无可救药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星空好像开始浮动,再定睛看去,原来竟是数盏明灯在天空中升起。
      在俗世,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手,看着漫天的灯火。
      “你说我们放的天灯,会有用吗?”女子问。
      “会的。”男子搂着她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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