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游侠》宁静夜

2、世道好轮回

　　话音未落，林敬先已大步进屋。瞧见林隐，热泪盈眶的奔至床前。
　　“二郎，可吓坏四哥了！”

　　林隐将此人的面容与记忆中的对上了，微微惊异：“四哥，数日不见，你好像清瘦了些。”

　　以前的林敬先身量矮小，肚腩有些圆润，小眼睛眯起时，略显刁滑，但今日一见，眼眶乌黑，面色青白，精力不济的模样。

　　林秀青瞥了林敬先一眼，敷衍的招呼一声，搀着林母出去了，留两人屋里说话。
　　他不喜欢隔壁林大伯家，连带着厌恶林敬先，总觉得此人贼眉鼠眼，但二哥偏与这林四郎交好。

　　林敬先抹着泪：“还不是二郎你吓着我了，好好一个人突然没了，痛煞我也。还好二郎福大命大，死里逃生。”

　　林隐不着痕迹的打量他，决意试探。
　　他突然握紧了林敬先的手，面色诡异的压低了声音：“四哥，我这回啊，真是阎罗殿里走了一回，什么都明白了……”

　　林敬先只觉得林隐眼中渗出一些他看不懂的晦暗，握住他的手力大无比，指甲微微嵌进肉里，刺痛感蔓延入骨。
　　“二郎……你说什么呢？”

　　林隐神神秘秘的靠近，在他耳边诡秘私语：“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人，我这条命啊，是阎王爷亲手送回来的，他说我阳寿未尽，却被人害死，死的太冤了……”

　　林敬先眼瞳猛然缩小，惊恐的盯着林隐，整个人都僵住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良久。
　　林敬先挤出一抹不自然的笑：“二郎，你莫要玩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怕是病重了，做了一场荒诞噩梦罢。”

　　林隐突然眉眼一弯，忍俊不禁的拍着林敬先的手臂，噗噗笑了。

　　林敬先这才反应过来，被戏弄了，恼羞成怒的作势要打林隐：“你这小子，四哥我为你伤心，数夜难眠，肥肉掉了好几斤，你倒是没心没肺。”

　　林隐笑急了，被口水噎住，趴在床沿咳了起来。

　　林敬先连忙拍他的背，让他躺下休息。
　　迟疑片刻，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竹罐，放在林隐枕头旁。
　　“我知你嗜茶如命，给你带了今年的清明新茶。茶水与药相冲，你养病期间不可多饮。”

　　听他殷殷嘱咐，林隐目光渐渐温润，带着一如往昔的亲近：“就知道四哥对我好，有好茶也不会忘了我。”

　　林敬先慈爱如兄长般，再三叮嘱他好生养病后，便起身告辞。
　　“你不用担心学堂，我昨日去了一趟县城，在李夫子那里，说明了你的情况。李夫子让我传话，让你好生休息数月，再去进学不迟。天色不早，四哥改日再来看你。”

　　林敬先走后，林隐打开枕头旁的茶叶竹罐，捻出几根来，仔细瞧了瞧，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玩味。

　　原身家境清贫，除了读书，唯一的爱好就是饮茶。茶能提神醒脑，是读书人喜欢的饮品。
　　奈何原身家贫，买不起茶叶，之所以将林四郎当成亲近友人，就是因对方时常送他一些贵重的好茶。

　　原身从未想过，林敬先不过是县城一家布行的账房，每月收入不过二两，而上好的茶叶动则几两一斤，乃至几十两一斤，这等奢侈品哪是普通人能负担起的。

　　林隐没有吃张大夫的药方，私下里改了后，让林秀青去县城抓的药。
　　他虽主修西医，但身为华国人，对中医也有涉猎。
　　林秀青原先并不赞同二哥的自作主张，奈何拗不过他，后见林隐服药之后，身子逐渐好转，便也不再反对。

　　林隐在家中静养月余，逐渐病愈。
　　期间林敬先又来看望几回，每次过来，都会送林隐一些茶叶。

　　某日，他乘着林母与林秀青去寺庙拜佛，独自一人在家。找了个破瓦罐，将这些茶叶当成药草一样小火慢煎，滤出药水后晒出一小堆灰白的粉末。
　　他仔细的将黑粉装入小瓷瓶中，藏在床底的隐秘处。那些茶叶渣滓，埋在了村外荒地。

　　病愈之后，林隐如原身般，继续去县城的私塾上学。
　　他有原身的记忆，读起四书五经来也不算难。

　　林隐很清楚，古代和现代不一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医道乃是贱籍，哪怕成为一代名医，也被人轻视。
　　既然有机会读书，那么考取功名，才是最好的出路。
　　待有了功名，即便不当官，也会受人尊敬，给家族增光添彩。

　　这一日，林隐下了学，先去金家酒楼赊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金家酒楼的少东家金学富，是他同窗好友，二话不说就送给了他一壶好酒。

　　他掐算好时辰，出了县城归家去。
　　林家村离县城十几里路，徒步需半个时辰。
　　林隐一边背着书囊行路，一边摇头晃脑吟诵诗文，倒也不浪费时间。

　　身后“的卢的卢”驶来一辆马车，林隐回头一瞧，赶车的是熟人林四郎，兴高采烈的挥手：“四哥来的正好，捎我一程。”

　　林敬先意外的停下马车：“你今日下学怎的这般迟？”

　　“我和几位同窗，在金家酒楼聚了聚。”林隐在车上坐定，从背后书囊中取出装水的水囊，晃了晃故作神秘：“四哥，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林敬先接过来，打开瓶塞闻了闻，酒香四溢：“这是金家酒楼的上等女儿红，你小子居然偷偷摸摸买酒喝，我要告诉你阿娘！”

　　林隐义正辞严的狡辩：“四哥你别乱说，这酒并非我买的。明年二月，又要举行县试，我与金学富一起，邀了其余三个同窗，在金家酒楼商议联保一事。”

　　“金学富你知晓的，乃是金家酒楼的少东家，大伙聊得开心，他便从自家酒窑中，偷了一瓶上等女儿红出来，给大伙儿助助兴。我就是怕喝了酒，回去后阿娘责骂，才将酒倒进了水囊。”

　　林敬先嗤笑两声：“鬼才信你的话，你若没心思偷喝，将剩酒留在金家酒楼即可，为何还要带回去家去，分明是不舍得一口气喝完，打算留着慢慢品尝。”

　　林隐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并无此事。”

　　林敬先坏笑一声，他嗜酒，就如林隐嗜茶。闻到美酒香味，肚里馋虫早忍不住了：“好，既然你真的不想喝，留着也是浪费，四哥我替你解决了这烦忧！”

　　一仰脖，“咕噜咕噜”三口，将囊中的酒饮尽了。

　　“哎哎哎！四哥，你不能这样！”林隐阻止不及，待抢回水囊，里面早已滴酒不剩了。

　　后半路途，林隐板着脸，气鼓鼓的像条豚鱼，再也没和林敬先说一句话。

　　林敬先戏弄了他，心情大好，时不时的咂咂嘴：“十两银的女儿红，果然不一般，这滋味我能记一辈子。王家大郎不愧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你以后和他多交往，便宜不会少啊。”

　　但他得到的，只是林隐的一声冷哼。

　　林敬先也不想真让林隐生气，待他下车时，许诺下次还会给他几罐好茶。
　　有了他这句话，林隐的脸色才算好转。

　　“四哥可别忘了今日的承诺。”

　　“不会忘。”

　　但林四郎的承诺，再也实现不了。

　　当晚，他突发疾病，呼吸困难脸色发青，他家人连夜送他去县城找章大夫，但章大夫也看不出什么病，只能胡乱配了点药，扎了几针，惋惜的让家人准备后事。

　　林敬先被送回家后，不过数个时辰，甚至未等天亮，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清晨，隔壁林大伯家来报丧时，林隐刚起床梳洗，闻讯不敢置信。
　　他连发都来不及束，匆匆赶至林敬先的屋中，亲眼见到横尸床上的人，才敢相信这是事实。

　　林隐趴在床沿，大声恸哭。
　　直到林家村其余的亲戚赶来相劝，才勉强抑制了悲伤的情绪。

　　他坐在林大伯家的屋檐下，瞧着进进出出布置灵堂的林家村人，时不时的抹一把泪儿。
　　凡是看到他的人，都深切感知到了他与林家四郎之间那份深切的情谊。

　　就连林家大郎和林家二郎，都没有林隐那般发自内心的哀伤。
　　亲兄弟暴病而亡，两人哭过几声，便忙着瓜分林四郎屋里的家具器皿，和意外翻找出来的一袋银子。

　　白日里布置灵堂，夜里便有道士上门做道场。
　　还是那对师徒，熟面孔，老把式。
　　林家村二十几户人家，往上四五代都同宗同源，随便哪家拎出来都沾亲带故。

　　唢呐响，锣鼓敲。
　　中年妇人披麻戴孝围着尸体哭丧，全村老少站在院里等着开席。

　　林隐站在一堆父老乡亲中，肿着眼睛，揣着袖子，回想起了刚穿来这个世界的那天。

　　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夜色中，林隐感觉到，有一道阴沉的目光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