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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弟兄柳 ...

  •   “这买卖你也敢接?!”醉渡佬惊道。
      黄幺埋头擦着酒,嘟囔道:“就看住个人,跟到武陵,两三天的功夫,二十两银子,没再便宜的买卖了…”
      “你呀,你呀…”醉渡佬恨铁不成钢,“宋家的新娘子被人劫了,这耳刮子被人刮得狠啊!,能不拼命吗!出了岔子你退的干净不?再讲能从宋家手里抢出人来的,怎么会是好相与的,两三天功夫,两三天功夫你都能被人家剁成泥,踩进地里去了!”醉渡佬指着黄幺的鼻子,气得直跺脚。
      “那,那我接也接了,再说也没用了。”黄幺将头一别,横犟起来,“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出了事就晚了!”醉渡佬拽起黄幺就往回奔,“快快快,去看住那后生!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两人一路紧赶,好在来路只有直直一条道,顺着往回找就行。估摸着那乌衣少年也应该到武陵境内了,往回走了约二里路,一直没发现人,眼见天快黑了,黄幺也急起来,两人一商量,又往回赶了一程,依旧不见人。此时银波满江,夜静风轻,有没有人凭他二人眼力一望便知。
      “这人究竟到哪里去了?”黄幺越走越觉得不好,越想越不安,急得来回转。
      “拐了,那个马帮的人,和曾城不都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他们八成遇上了!”醉渡佬惊道:“哎呀,都急糊涂了!”
      黄幺一听,心里慌了,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那,他..他,他们…”他越想越觉不好,话没说完,突然闷不做声了,又绕到路边树下转了好些圈踢了两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埋头无声响。
      醉渡佬最晓得他的脾性,平日里不管怎么怒骂嬉笑那都没所谓,最怕就是这般闷不出声,那便是果真动了心肠。醉渡佬小心走过去,定神望了他半晌,抬手轻轻拍他肩,手里力度不轻不重,即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黄幺本来不吭气,如此被拍了几下,心里头忽然一软,寒凉的江风里这肩上的手仿佛轻握在了他的心上,把心底某些凉冻的坚冰捂热了一些,化出温润的水顺着手指缝流出来,直往两眼上窜,窜得鼻头发酸,黄幺赶紧狠闭上眼。
      醉渡佬并未说话,只是长长地又叹了口气。在静夜旷野里这声叹息实在太重,重的仿佛曾今流逝的岁月一日日沉淀下来,重重地压上心头;这长长的声息又着实太轻,轻的好似一气之息只能吹动毫末轻羽,却在这一声细叹中把世人性命轻巧翻过。这一重一轻之间,把黄幺心波翻搅,实在难平,他抬头望向江面,满面怅然地说道:“我,人都道我爱财如命,可又有谁知道…”他声气哽噎,“我攒了这么久的银子…究竟为了什么?”
      压抑良久,他语气里带了哭腔,忿忿低声道:“我,我还没讨上婆娘啊…”醉渡佬心绪沉重地等着,没想搞了半天他竟冒出了这样一句,愣了一愣,还没从方才的伤感里回神过来。黄幺却突然连哭带骂:“那劳什子白毛曾,曾…怎么就看我不得好啊…”他一急,增城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了,“哥儿,哥儿,你命大,定不会被那个曾白毛害了的!”
      醉渡佬被他吓得一跳,又好笑又好气。见他这般,直摇头,心知已无事了。便腾出心思暗思量这些事,增城和那马帮的人也不知什么过节,和那后生又有什么关系,增城究竟是不是宋家的人所请,现在断言太过草率。只是那哥儿到底人在哪儿?这一眼望去,水明路净,哪里有人啊!醉渡佬心里也是昏沉沉。
      黄幺方才十五六岁,还未长大,此时孩子脾性上来,索性放开了哭着叫:“哥儿,哥儿…”嚷了好半天,湖风一阵,头顶上树叶婆娑,隐隐绰绰一团黑影翻滚下树来,展开身子,出声问道:“是在叫我?”
      醉渡佬惊得又一跳,黄幺一声没嚷完突然惊住,被噎得打了个嗝,呆呆转过头,使劲揉揉眼睛,正是那乌衣少年!他纵身一跳老高,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拽着少年的胳膊,愣了半晌,突然张开双臂将少年一把紧抱住,又打了个嗝,破涕笑道:“婆娘有了,婆娘回来了…”
      醉渡佬长长舒了一口气。
      少年被黄幺蹭的满脸鼻涕眼泪,听他话愣了愣,闷声道:“谁是你婆娘了?”一掌推开他。
      黄幺这时候也不介意,欢喜非常,直瞅着那哥儿乐,边擦泪边道:“你可甩不脱我了。”说罢死死拽紧少年的一只袖角,一脸坚定,突然却又打了个响隔。
      这般稚气的举动,惹得不光醉渡佬、就是那哥儿也不禁笑了。
      此番波折下来,反将三人拉得近了,问了那哥儿姓名,原叫杨亭。

      “哥儿,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啰?”醉渡佬笑了笑,一句话在心里转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杨亭似是不常与人说话,默默半刻,才轻轻笑道:“从关外过来,幼时离了家,回来看看。”
      “去哪里?”黄幺好奇心重,凑上来。
      “武陵,桃花渡。”杨亭说着这话的时候眼中亮了几分,脸上升起一种恬适美好的神情,又念了一遍:“家在那里。”
      黄幺和醉渡佬对看一眼。

      初夏的天气最好,到了夜里,更是江阔星灿,爽风树影。
      三个人静坐在苍穹下,听着江水拍岸、叶婆娑,默默间似有一种静谧和平静流漾开来,三个人,苍苍两鬓,年少江湖,心底似乎生出什么东西,枝枝蔓蔓蔓延开来,透过身躯,穿出胸膛,轻触到一起。
      黄幺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上,心里闷闷的。他生来便不知其父,只有母亲艰辛拉扯。好容易长到十来岁,能帮衬家中,谁料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撇下他而去。之后又苦了好些年头,遇见了醉渡佬才入了江湖。记忆里那个泥壁茅草顶的家好久没曾回去过了,从仅有的一个爱他护着他,夜里抱着他哼唱小调哄他睡觉的母亲离去之后,就再没提过家这个字。此时被人这般突兀地翻出来,还是怀着这般美好怀念和憧憬地道出来,他先是一愣,而后慢慢觉得心变得有些暖有些软,连吹在身上的凉风都带了几分温柔,那是一种很久不曾体味过的温软,似儿时梦里印在额头上温软甜蜜的轻抚。只是这份感觉太过遥远,遥远得连平日里那副刻意练出来的油滑老成的皮子都不知如何盛放。
      年轻的心就那么砰然跳了一阵,又默然落下去----他没有家了。他知道,世上已没有一个能容他安心住下,而不是“藏”或是“将就”的地方了。只有一条船,漂泊无定便是他与那条小船一点无言的默契,不知下一刻在何方,不知明日漂到何地,未来就如茫茫的江水无边际。
      好在如今身边还有个醉渡佬,只有他还会骂他几句,唬他几回,这已是江风冷雨里难得的关心。
      旁边的醉渡佬长长叹了一口气:“年头那么久了,回去还干什么。人也没了,屋也没了,去了反倒伤心。以前的,存在心里就好了。去了,反而不好,不好…”醉渡佬慢慢说道,“杨小哥,还是莫要走了,回去吧。”
      黄幺本恹恹想着心事,听到这句话,心头一惊。
      却看杨亭轻轻一笑,似被江风挠到痒处,笑得轻暖,并不言声,轻轻立身而起,抬头望了望枝头的明月。忽而纵身跃起,猿臂伸展,挂上一根颇高的横枝,蜷身一卷,身影转眼就没进树荫里。整个动作轻捷利落,人落在树上,枝头仅仅只是稍稍一颤,就如徐徐一阵夜风撩过树梢。
      醉渡佬面露赞意,转头去看黄幺。黄幺仍张着嘴望着轻颤的树枝,心中又惊又羡,又有些后怕、后悔起来。留意到醉渡佬在看他,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他心头更乱,年轻人有些犟脾气,索性别过头懒得再搭理人。
      岸边咕咕几声蛙鸣,一小团黑影瞪离地,“咚”一声投进水里。搅起江面一阵波荡,和远处被晚风吹来的细小波纹碰碎在一起,来来回回交错往复,乱得很,乱得很。

      醉渡佬拔出他那个宝贝酒葫芦,闷声喝起来。
      树下,二人一夜不眠;树上,呼吸深长。
      习武之人,凡习练内功之人,皆重吐纳之道。听了一夜的气息吐纳,黄幺暗道醉渡佬起先的话着实正确----这杨亭果然是不一般。又看他行事这般放达朗率,渐渐有些喜欢他了,不禁也暗暗为武陵之行担忧起来。他抬眼望望前路,草木浓深,星光难漏,真真是茫茫然不可测。

      那日后,黄幺和醉渡佬不远不近跟在杨亭身后,还往前去。
      走了半日又望见弟兄柳的绿荫伞盖,黄幺心有余悸,不觉慢下几步,却被醉渡佬一把握住手,还暗暗紧了两下,拉着他往前跟。黄幺愣了,他与醉渡佬虽在一起好些年头,却从没这么被他拉过手。怪的是,粗粗的老茧,硬硬的指骨捏得他却分外安心,他也就安安静静随醉渡佬牵着,望着前头杨亭的背影,忽然心里有些恍然:这便是携手共进吧!这样想着,更是小心翼翼地把手拳好,竟有些害怕醉渡佬会撒开,眼不时就瞅瞅握在一起的手。
      后边黄幺自顾想着心事,前边醉渡佬却越走疑云越重。弟兄柳前面的茶铺还在,老板和伙计却换了人----那两人脚下轻活,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同行看对眼,不仅是老板和伙计,还有坐在里桌的几个怕都不是寻常过路客。醉渡佬放缓脚步,暗暗掂量铺子里几个人的分量。那几人也已注意到他们,溜眼往这边望。
      后边的黄幺还浑然不知,木头木脑往前冲,一头顶在醉渡佬脊背上。
      “哎哟!”黄幺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又踩了个石子,身子后倒结结实实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醉渡佬好好走着路,没留意后头。
      茶铺里那几个人本是留意盯着这边,瞧见黄幺来了这么一下子,不晓得是哪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声气听着还颇清脆。年轻人多好面子,尤其像黄幺这般年纪的后生,更何况茶铺里还坐着好些人,有人笑了第一声,那后边跟着笑的就多了。黄幺脸嫩,唰一下子连脖子都红透了。
      杨亭先行,已落坐在那里头几人的旁边一桌,似乎也轻笑了两声。
      由羞生恼,怒从中来,黄幺咬起牙,两掌撑地跃起,立起来就冲茶铺里骂道:“笑死啊,哪个笑的,给老子站出来!”
      黄幺年岁不大,块头不小,又这般蛮横,不想惹事的人都赶紧收了笑,埋头不敢吱声。
      却也偏有那不信邪的,坐在里桌的那几个听他话反而更是夸张的大笑起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拍桌大笑道:“老子就是笑了,如何!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嘴上还没长毛的小子张口乱吠,后边老狗也不晓得拦!” 杨亭是一人走在前边,那大汉看他身形气度也不敢贸然去惹,又看醉渡佬和黄幺一老一幼,料只他二人是一伙。
      黄幺血气正盛,骂他也就是了,最听不得人说醉渡佬,更是火气大盛。旁边醉渡佬知他性情,忙伸手拉,却没拉住。黄幺往那桌边跑,脚下边趁机挑起一条长凳,四根硬邦邦的凳子腿旋起了花儿朝汉子打过去。却看那边三人瞥见飞过来的凳子,皆面露轻蔑之意,不做应对,那汉子更是看都不看凳子一眼,跨回一步坐定,静待那凳子到跟前,随意挥臂一挡,扭腕一抓,凳子稳稳当当停在半空,一只凳脚被他握在手里,好似轻飘飘一根鸿毛。
      黄幺混迹江湖也有些年头,凭着极好的水上功夫,在沅江一带也小有名声。他脑子活络,向来不会强逞能做那些送命的事。方才出手只凭意气,又兼有心在杨亭面前露露脸,此时一看那人功力,心头暗道一声糟糕,就自己的功夫那是绝无胜算的呀!心下顿生退意,怎奈有心收手,脚下却刹不住,人一个劲儿往前冲,眼睁睁就要撞到那桌上去,不由得暗叫屈。这一切皆在瞬息之间,指望醉渡佬搭手来救也来不及了。心中回还几番,黄幺一撂手索性咬牙将脖子一梗,闭了眼挺直了脊背往前撞过去。
      黄幺才闭眼但觉得领子稍一紧,身子忽而轻了几分,而后腿窝子被硬物撞得弯坐下去----屁股挨在了硬东西上!
      黄幺闭着眼等了半天,没动静,他心下惊怪,莫不是那汉子把自己也接住了?再不就是临空坐在了刚扔过去的那把长凳上?
      一番胡思乱想,黄幺缓缓睁开眼。
      却见对面杨亭正襟端坐,擎着茶杯对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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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弟兄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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