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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沅江堤 ...

  •   骤雨方定,江上水满风清。
      贴着岸飘来一条小船,船家忙着往外舀舱里的积水。
      这条道本是沅江上游的一段旧堤,堤院里的人家陆续迁出后,蓄上水,堤也就改成了道。到而今两旁的大柳树繁枝蔽日,垂绦蘸水,就是顶着大日头赶路也没得暑气,只是叶茂积雨,雨后还要落半天的水点子。
      老船家身上没一处干索地儿,落再多的雨也没在意,闷头忙手里的活儿。
      “船家,借问到武陵郡如何走?”
      老船家听得话,猛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树下问路。他暗自纳闷怎么都没觉出有人近身,直起腰好好将这人打量----天有些阴,瞧不清脸,看身形应该是个清清瘦瘦的哥儿,颀颈腰直,一身乌衣,肩头挎个瘪瘦的包袱。
      老船家心头暗掂量。
      “老人家,哪条路到武陵郡?”少年一笑又问,脚下挪了一小步。船家这下把他看清了----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俊。老船家不觉多看了两眼,边笑边拽起湿衣袖使劲往脸上抹了两把,仿佛对着眼前齐整的俊后生,他也得齐整些,亲昵地唤道:“小哥,方才被雨淋着了吧!这雨大的…”边说边瞟见这后生一身乌衣干干爽爽,只肩头沾湿了些,他稍稍一停,转而道:“这路从前头来一条直路通到底,到这里才岔开去的;一边通到洞庭郡,另一边到武陵郡----就是挨左手边的。”
      “多谢船家了。”少年略笑笑,道了谢,刚要抬步,这船家似舍不得放他走,紧着又说:“哥儿,这时辰过去,怕要赶夜路啊。路上也没个好落脚的地界,小哥还是莫要过去了,要是不嫌弃我这老家伙,就到船上来将就一晚上也好呀!”
      这少年再一笑,谢过老船家,往武陵路上去。
      老船家又望了半天,江风一吹,身上的湿衣浸得他一个激灵,没缘没故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继续舀水,还是不时往去武陵那条道上瞟几眼。

      天边阴云不散,虽说入了夏,可江风凉意颇重。船家裹了身湿衣再撑不下去,甩开水瓢,从腰上解下酒葫芦,扒开塞子猛唑了一口,辣的他死死闭眼。这口酒下肚,顺着从嘴里辣到胃里,再那么一翻腾,浑身上下就暖和过来了。
      甩开的水瓢砸到船板上,咯噔噔滚了几圈,响动不小。
      静了片刻,突然,离船头约三尺处,水花暗起,紧接着“哗啦…”一声水响,一条人影破水跃出,半空中蜷身翻入舱中,卷起的水花如银蛇般在空中盘了数圈尽数泼进船里。
      老船家不惊不怪,骂道:“才舀干净的水,又让你这水鬼搞坏了!”
      “冻死老子了!”上来的是个年纪极轻的后生,脸盘还有些稚气的圆胖,赤膊短裤,见老船家手里的酒葫芦,眼前一亮就扑过去:“酒!”夺过葫芦,狠狠地灌了两口,再要喝时,那葫芦被老船家一巴掌拍开,稳稳当当落回他手里,骂道:“土匪!都快没了!”
      年轻人眼馋,可忌惮老船家,撇撇嘴,转口道:“拿套干衣裳,鬼天气,都快冻死到江里头了。”
      “没有,我自己都湿着。”老船家藏好酒葫芦。
      “刚才对人家那么好,怎么就不对我好些?”后生嘟嘟囔囔抄起水瓢使劲往外舀水。
      老船家懒得搭话,坐到船舷上又去望那条岔路,长长叹口气:“怪可惜的…”
      年轻人闻言凑过来,颇有些不服气说道:“可惜什么,看人家生得好,你就可惜,怎么也不见你可惜可惜我哟!”话里头有些酸溜溜的,“你还可惜他,怪得了谁,人家江西地面的官司,他跑上去插一脚。抢到江西知府头上,江西知府的连襟是谁?宋家,宋拂青!竟还大摇大摆走到我们的地头上,怪不得衡阳五鬼撂下狠话来。”
      “鬼爷那边都布置好了?”老船家问。
      “恩,听说是在城陵矶动手,让他过不了桃花渡。”
      “确定是他?”老船家有些可惜,“若是刚才上了船,说不定还能留条命…”
      “别把人看小了去,要真上来船,说不好谁要谁的命呢!”年轻后生甩开水瓢,“‘杨槐江南,宋家天下’,他能从宋家的手里把人抢出来,本事那就还是有一点的。搞个不好,我们两个在江里翻了肚皮,什么都捞不着了!我黄幺爱财,可没把握的买卖,不干!”年轻后生叫黄幺。
      老船家瞥他一眼:“你就往钱眼里钻吧!”他又闷神想了半会儿,说道:“跟上去吧,别丢了。到城陵矶多呆些时候,这等大热闹,错过一回少一回。”

      老船家和那后生黄幺驾船跟在后头却是越走越慢,怪不得他们。武陵多秀木奇峰,一路走过去,青山绿水景致愈佳。前头那哥儿似是极爱山间水色,遇到浓密草木、奇异峰岭就停步徘徊,自然走不快。更有甚者,那哥儿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想起方才景色没有看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身返回。老船家和黄幺那条船又没法急转身,哪里还有没被发现的道理,两方人正对着打了照面,老船家和黄幺都张口结舌愣在当下,那哥儿却毫无意外,冲二人一笑,自顾自回去欣赏美景。
      剩下船上二人面面相觑,连黄幺都暗暗心疑:莫非真跟错人了?宋家放的话,鬼爷亲自守武陵,他怎么就能不慌呢?怎么就敢不慌呢?
      “这后生,了不得!”老船家拊掌大笑,得意道:“这后生了不得。我这副老骨头旁的本事不敢夸口,可这双老眼看人那是一个准!”睨一眼黄幺,“不是我说句拆台的话,城陵矶这一战,鬼爷说不好要栽跟头。”
      黄幺满脸不信,嗤笑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先前还想把人拐上船来,这会子又把人吹上天去。那张老脸也不烫手!”他们是笑骂惯了的。
      老船家鼓着眼睛瞪他。
      “还有,他了不得,关你醉渡佬什么事咯!”黄幺又道:“管他妈的谁栽跟头,顺顺当当把人送到地方,铜钱往怀里一兜,就没咱们什么事了,等着看热闹就好。”
      老船家原来唤作醉渡佬,被黄幺一句话堵得吭不了声,讷讷半天才恨恨道:“钱、钱、钱,埋不死你!嘴上毛都没长的伢子,晓得些什么!”说着抄起船桨,还朝前划。
      “你干什么?人还没走!”黄幺嚷道。
      老船家脸上笑嘻嘻,边划边道:“这后生不一般,他既说了要去武陵,那他自然就会去,我们跟不跟没大要紧,还怪没意思。”他把脖子一梗,问黄幺:“你有意思不?要你觉着有意思,你就下去跟。”
      黄幺被他问得语塞,想想也对,于是假作不耐烦的样子挥手答道:“走走走,要走就走,哪那么多话!”

      他二人撇下那乌衣少年,延沅江顺水东行,轻舟如梭,没两日就到了武陵境内,再过去河曲水急,只得弃船上路。一老一少也不赶紧,斗嘴打趣走了半日,望见日头渐渐上来,便进了路边一家茶铺歇脚。
      这茶铺开得是地方,靠着三棵大柳树,古木参天,其中最细的那棵一人也环抱不开,三树根从一处生发,中间一棵笔直向上,另两树虬枝蔓延而上渐向两边铺展开,三树枝叶交错密叠,难辨归属,远远看去,极像三个并肩挽手的兄弟,因此得名“弟兄柳”。茶铺在树荫下,往前便是个路口,来往皆从此过,又兼此地阴凉,过往路人多乐得进铺子喝壶茶歇歇脚。
      将近正午,茶铺里渐渐客满。醉渡佬和黄幺又不急着赶路,要了壶茶,悠悠闲闲说着话。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他二人对视一眼,黄幺看看醉渡佬,有意在他面前显露,小声道:“马伤了。”
      果然,从他二人先前过来的路上,闯进来一人一骑。那马跑得甚是辛苦,后腿、尾巴上血糊糊,再仔细一看,是马屁股上有尺把长一条血口子,皮肉翻露,还淋淋冒着血,看得人心头一麻。骑在马上的那人全然不在乎,狠狠一鞭子又抽在伤处,可怜那马儿被抽得浑身一战,惨呼一声竭力跃前一步。那人手上的鞭子一挥,几滴马血顺着甩出来,正正溅到黄幺手上。
      黄幺看他行径,本就心中嫌恶,少年脾气,此时更是胸中怒火,刚要发作,醉渡佬一掌,压在他手上,笑道:“马肉金贵,吃不到肉沾沾马血也算尝个鲜了。”黄幺听他话说的有古怪,愣了一下。醉渡佬握着他的手顺势一拉,贴耳相告:“别惹事,看他腰上。”
      黄幺顺着他所指一看,只见那人腰上一条暗红腰带,扬臂挥鞭时露出一块巴掌大的褐黄牌子,牌子底下系着一块黑布。
      “马…”黄幺惊呼道,自觉失态,赶紧收声,瞪大眼睛看向醉渡佬。醉渡佬默默点头。
      茶铺里其他人看不出其中门道,但眼前马上这人一看便非善类,皆屏气敛声,也顾不上可怜那马,只巴望着它快些跑,免得惹上麻烦。
      见一人一马已出了弟兄柳的树荫地儿,黄幺隐隐有些不安,他们方才也是从那条路上来,没碰见什么人物,能伤了那马的莫非是…他想到这里惊看醉渡佬,显然醉渡佬也思及此处,二人有些坐不住了,丢了两个铜子儿,准备等那马再跑出去点儿,就起身回去。
      岂料,他二人刚起身,就闻一声清啸,醉渡佬一把按下黄幺----那是羽箭破空的声音,从茶铺望出去,百步之内毫无屏障,射这箭的人必隐在百步之外,箭逾百步其余力之足让人惊骇。醉渡佬心中一跳,只见眼前晃过一道白影,直追前头骑马之人,不想这劲力骇人的一箭却射偏了!贴身擦过马上之人,朝茶铺这边飞来,一头扎在弟兄柳的树干上。箭上一股闷劲撼得古柳满树枝叶猝然一颤,落叶如雨下。
      再看那箭,箭头全然没进树里,入木中犹自轻颤,箭羽上晃落的血珠吧嗒吧嗒滴着,看得醉渡佬和黄幺心头一凉----这血…
      数十步外,那马上之人直挺挺摔下地。
      黄幺到底年幼,已被镇得木然。醉渡佬双目迥然一亮,清清楚楚望见摔在地上的那人还是骑马时的姿势,头硬硬的昂着,从后颈到前喉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那一箭射中了,而且还是穿喉而过!
      这变故太快,茶铺里众人皆被惊得呆住,愣愣望着那箭、那人,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醉渡佬突然起身一把拽走黄幺,拎着他抢身藏进大柳树后。
      前方紧跟过来一人,却是个清秀的小童,骑一匹白马,正跑到茶铺前收缰勒马,望了望树上那支箭,又看看茶铺里被吓得像木头般的众人,嘻嘻一笑,调转马头边跑边喊:“没了,没了!”

      等他走远,醉渡佬撒开手,黄幺一溜身瘫坐下来,尚有些茫茫然,问道:“那人是哪个?”
      醉渡佬神色凝重,也缓缓坐下,没答他的话,自说道:“碰上大头了!”
      黄幺一听,侧身凑过来,紧追道:“谁?不是宋家的人吧?”
      醉渡佬淡淡望了他一眼,道:“后生伢子还太嫩。江湖上不是只有杨槐宋,那都是些好事之人奉承上去的。”说着他眼光一黯,似乎想到了什么,长叹道:“山外还有一山高,江湖里藏着的高人多的很!”
      方此时,茶铺里才有人回过神,接连惊叫几声,引得众人大乱,窜成一团。
      黄幺心里也有点乱,忽然又想起那支箭,贴着树干转到另一边,伸手就去拔箭,却被醉渡佬一把攥住腕子,“莫动!你还没这个本事!”
      醉渡佬压下他,又藏身半刻,等人都散尽,再无其他人马折回,醉渡佬才松了口气,看看黄幺,缓缓说道:“流云白羽惊破天…”
      黄幺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江…野六仙?”
      醉渡佬点点头:“依这一箭的膂力,不是他,还会是谁?大界满弓曾城,‘流云白羽惊破天’里的白羽。”他摇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说道:“拔了他的箭即是向他发了檄文,这箭咱们动不起啊!”说着掏出酒葫芦又蹲下身,喃喃自语:“他怎么会到这儿,怎么又和马横天马帮的人闹起来?”思来想去他也没扯明白,转念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那后生惹了什么官司,抢了江西那边的什么啰,搞得宋家动这么大干戈?”
      黄幺半天没出声,醉渡佬凑过去一看,黄幺直着两眼,嘴里还喃喃念着:“白羽、江野六仙…”,那呆惊的样子,看得醉渡佬摇头,悄悄抬手对准他的脑门猛一巴掌,拍得震天响。
      “哎哟!”黄幺抚着脑门一跳老高,“你干什么啰!”
      “没出息,不就是个人嘛!”醉渡佬唑了口酒,又问:“问你话呢,那后生怎么惹着宋家的人了?”
      黄幺摸着头,睨他一眼,嘟囔着答道:“也没什么,只是半道上劫了江西知府的妹子。”他又慢慢蹲下身,“好像就是那个宋拂青要娶过门的婆娘…”
      醉渡佬惊诧,一满口的酒着实没忍住,对着黄幺的那盘仍有些稚气圆脸就喷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缘于一场雨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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