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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落 ...

  •   更深露重,寒气沁入甲胄,李乾往火堆里又加了些枝条,人朝前再靠了靠。奈何口中哈出的热气被凉风一吹,落到掌心只剩湿漉漉的水汽了。
      脚尖挑开了身旁的土石子儿,拢了拢衣襟。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下。皓月当空,又大又圆,触手可及,要是落落见着,一定欢喜。记得离家前,落落拉着我的衣角,眼泪下雨似的往下掉。我以手做盆,假意去接,她却别开了脸。自己用衣袖随意擦了擦,硬挤了一个微笑给我。这是我看到的最难看的笑。
      “给老子开心些!这次随孙将军出征,得胜回来,跟你挣个官太太当当。”我揉了揉她的头。
      “我只求你整整齐齐的回来!”她用一对红通通的兔儿眼瞪我。
      一别快一年了,不知道她一个女人家独自守着门户可好,怪想念的。
      李乾翻了身,闭上眼睛,没多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大力李,吴村的春花眼睛都快黏到你身上了,你小子啥时候去提亲呀!”
      “呸~~~”吐出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杆,“我要娶落落!”目光瞟过岸边捣衣的一群女子,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青色粗布里,红扑扑的巴掌脸上挂着细细的汗珠,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阳光里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噗~~~你小子怕是做梦没睡醒吧?落落可是里正的闺女!”
      “我要求,就一定能求到!”直到灼热的目光烫的女子羞涩地红了脸,才满意的转过头。
      ......
      “刘叔,我要娶落落。要求你提!虽然我李乾没啥祖业,但我有股子力气,学了一身武艺,早晚能建功立业。你信我,我总不会怠慢了她去!”
      ......
      “落落,孙将军要去平定作乱的陈、宋。我准备去投奔他。”
      “不要去!你走了,我怎么办?”女子拉着他的衣襟苦苦哀求。
      “男儿当建功立业。这与我是一个机会,等我得胜回来,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李郎~李郎~李郎~”
      “落落!”
      地上的人骤然睁开虎目,环视四周仍旧身处荒野。火堆已燃尽,袅袅青烟将人笼罩其中。“落落。”低声轻唤朝思暮想的名字,回应自己的只有周围悉悉索索的虫鸣。
      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怀中的短刃似回应一般青光一闪,一股暖流涌上心口。醒来后就睡意全无,瞪大着眼睛,望着天空发呆。算算估计还有十里地就要到家了,自己当初夸下海口要衣锦还乡。现如今,叛军冲散了队伍,随征的战马跑没了影,大概早已在什么地方撒欢了。而自己仍旧同离家时一般一穷二白,想着家中小妻子,近乡情怯……
      那一天,明明胜利近在咫尺,明明已经已摧古拉朽之势将敌军击得溃不成军。明明孙将军前一夜还拍着我的肩膀承诺大捷后提拔我……
      随着那柄恶毒的匕首插入将军胸膛,一切戛然而止……
      不知哪里有人吼了一嗓子“将军没了~咱们逃命吧!”
      乱从中起,整个大军好似一锅煮开的水,不断升腾起各种泡泡……前面的人丢下武器往回跑,后面的人提着拿武器还在往前冲。两面的人撞在一起,他们互相推搡、叫骂……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发生事情,也听不清双方各自嘴里喊着什么。他扯着嗓子大喊,想阻止这场混乱,他的声音被沸腾的人潮淹没了。渐渐地,连同他自己,也被淹没了。
      队伍散了,马没了。这样的结局,也许不是最坏的,但肯定不是他想要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富贵如过眼云烟。可他的富贵还没握到手心里,就变成泡沫。
      怨谁?恨谁?这就是现在的世道。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压下涌上来的热流。都说男儿当建功立业,可身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这个时代,有人凭着巧舌如簧享锦衣玉食,有人靠杀人如麻被加官进爵,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他握了握拳头,目光坚定,只要敢拼,多的是机会可以重头来过。
      但他想她了。想去看看她,抱着她,诉说自己一年来的思念。所以他必要先回家跑这一趟,即便是以这般落魄的姿态……
      日头西斜,李乾停在路口手搭凉棚向东眺望,村口的龟背石清晰可见,攒动的人影也依稀能辨认清。
      定了定神,迈开腿向村口走去。同背着柴刀的宋陆正巧打了个照面,“宋大哥,打柴呢?”
      “啊呦!”对面的男子听到动静一抬头,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你是人是鬼?”
      “呸!我好心跟你打招呼,你却咒我。看我不把你一顿好打!”李乾虎目圆睁,撸起袖子就要去捉地上的宋陆。
      “他们都说孙将军败了,军队被杀的落花流水,底下的兵被人切瓜似的乱砍,全部死绝了。”宋陆跪坐在地上哆嗦着。
      “孙将军是遭奸人暗算遇害,队伍才被冲散了。你莫要信那些个谣传!”李乾挥着拳头恶声恶气的答道。又侧过身,指着地面说,“你且看,我有影子,又怎会为鬼?”
      宋陆这才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爬将起来。“李家小哥,真的是你回来了啊?!”这才放心站起身,拍着沾在身上的尘土。半晌,冲李乾张了张嘴,最终落下一个怜悯的目光。
      李乾被他看得心烦意乱,“你作甚做出这种姿态?快与我说个分明!”
      “唉!落落妹子,苦命啊!”
      “落落怎么了?”李乾一步窜到跟前,一双手牢牢捉住宋陆。
      宋陆只觉自己似被铁箍定住一般。“哦哟,你轻点儿,我老骨头快被你捏碎了!”
      “啰嗦,到底何意?”
      “落落,她没了!”宋陆本想铺陈一下,缓缓道出,没成想被他一逼,索性把心一横。
      “啊!”李乾胸口一滞,眼前一黑。人差点儿倒下去。
      再也顾不得同他说话,松了手,跌跌撞撞地往家跑去。宋陆追在身后喊了几句,但见他已失了魂魄,毫无反应,要就仍旧背了柴刀,转身悻悻地走了
      站定在家门口,青木门扳上不知何时已爬上了苔藓。颤抖的手推开门,小院中一片静谧。只见枯叶满地,有不知名的野鸟大胆的落在上,悠闲自得的觅食散步。那姿态俨然如同这块地盘的主人一样。
      “落落!”他沙哑着嗓子轻唤。
      那个灵动的身影却迟迟没有飞出来迎接他。
      “落落,落落……”他按捺下不详的预感,又大声唤了可人儿的名字。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野鸟的怪叫同沙沙的风声。他忽然发疯般地冲进房间 ,搜索翻找每一个角落。叮呤咚咙……翻了酒坛,碎了花瓶,倒了衣架……直到掀开床上的帐幔,见并排相放的枕头孤零零的躺在那儿。才住了手,力气似被瞬间抽离,身子倚着床滑到地上。
      老天啊,这样的人儿,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痛,痛彻心扉…李乾一拳捶在地上,“啊……”这一次,他没有再压抑,如同受伤的猛兽呜咽着。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蜷缩在床边的李乾被雨声惊醒,站起身跨步朝里正家走去。
      急促的拍门声,伴着李乾疲惫低沉的嗓音,“刘叔,落落她~~~”
      里正家门户紧闭,隔着门,老先生低吼了一声“滚……”
      李乾跪在门前,任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他一心只有一念,就是想知道落落是怎么没的。坑坑洼洼的地上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李乾的膝盖正好浸在其中一个,初春时节,天气乍寒乍暖,半柱香后,刺骨的疼痛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个儿下肢的感觉。
      “吱呀~”门开了。里正站在门口黑着脸,“进来吧!”
      李乾先规规矩矩的向里正磕了个头,起身时才发现腿已麻木了,人一踉跄,险些又栽倒下去。终还是摇摇晃晃地跟着进了门。
      里正在内室坐定,缓缓开腔“李乾啊!你走后,落落就病了。她娘想接她回来住几日,她不肯,非要守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我知道,她是想你啊……”,用手揉了揉混浊的眼,“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落落这病断断续续的就是大半年。”
      里正抬手制止了李乾开口:“咱这边也没有什么神医,落落的病在陆郎中那边抓了几副汤剂,用了几日,精神好了不少,我们也就放下了心。”
      “那怎么就人没了呢?”李乾不等里正说话,急着将心中疑惑提出。
      “唉…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里正扶额揉捏着太阳穴,“那日下雨,我就让她娘不用过去了。谁知第二日一早,隔壁刘全家的就来拍门,说是姑娘不行了,我们顾不得收拾就赶了过去。可那个时候,落落已在弥留之际。她娘拼命叫她、拍她、摇她都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等刘全家的把陆郎中拖过来 ,丫头已经咽气了。哎~我那苦命的孩子,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给我们,她是有多怨啊……”提起这段里正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想去看看她。”李乾哽咽着说。
      岐黄坡背风口是村里难得的风水宝地。里正不忍面对爱女的孤坟,任李乾独自前往。
      孤零零的小土包,一如落落瘦小的身体。她像鲜花般娇柔,本该被护在掌心。奈何只是分别了一年不到,竟是天人永隔。
      悲伤、心痛、懊恼……最终在呜咽的风声里化作愤怒“啊啊啊~~~”李乾跪在坟前,高举拳头向天大喊,随后狠狠砸在前面的地上。
      “落落,我回来了。可我失言了,没能给你挣来官太太当。要是你在,一定会刮我羞羞脸吧!”李乾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背倚着坟包躺下。“落落,在外打仗的每一天我都很怕。我怕自己会死。但其实我是不怕死的,我怕的只是不能同你白头偕老。可是,怎么偏偏失言的那个人是你呢?”
      那个男子对着坟头自言自语,时而低头微笑,时而侧脸皱眉,时而摇首轻叹,时而轻抚坟包,如同魔怔了一般……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
      男子靠着坟头的脑袋微微一动,骤然睁开双目。侧耳倾听,眸子中闪现惊喜之色。“是落落的歌声!”
      起身跟着歌声寻了一路,来到自家小院前。推门而入,可见内室有人影移动。欣然上前,透过窗棂,赫然是落落在梳妆台前梳发而歌。
      “落落!”跨步上前,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半寸。轻拍窗棂,屋内人浑然不觉。直拍得响声震天,吼得嗓眼儿冒烟,还是丝毫没有引起屋内人零星半点儿注意,只好握紧拳头,干瞪着眼儿。
      忽又眼前一暗,人进到屋内,正站在床前。床上的女子睡得极不安稳,不停翻身,额头渗出密密细汗。
      李乾想伸手为她擦拭,发现自己的境况同之前如同一辙,分毫无法移动。正抓耳挠腮着急着,忽听床上之人大叫一声“李郎小心!”竟一坐而起。男子正待细看,整个人被一股大力一推,似跌落进墨色中。吓得他眼睛一闭,再睁眼,身边喊杀身一片,人已置身战场。
      “这是牛尾坡之役?”当时他们被叛军包围,情况万分凶险。自己被困在乱军之中,对方有两个人发现了自己,正举着武器冲过来,下意识转身要跑,脚下一绊狠狠摔倒在地。挣扎着起身,忽觉耳边生风,一柄长刀向自己袭来。仓促中从怀内抽出一物举起横到面门,居然正好架住对方的刀锋,逃过一劫。
      翻身半跪在地上,跟对方又来往了几个回合。对方两人对他步步紧逼,势要留下他的性命。李乾渐感力不从心,双臂已经无力再举起。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又一刀劈将下来,李乾心道我命休矣,闭上眼睛,左手无力挥出下意识一挡。
      李乾站在一旁,有一种荒谬感。那日场景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应付过来得以活命的,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叫自己看了个分明。只见对面的那个李乾手一挥,左手软弱无力,是必死之境。但手中的匕首青芒一闪,发出轻鸣。那柄劈下的长刀居然一折两段。
      随后自己挥舞着匕首,与对方搏命。奇迹地歼灭掉了敌人,这一成果极大的激起了他的勇气。李乾看着自己高举着匕首,勇猛无比地杀入敌群。以一种无畏的姿态和不可思议的运气成功找到了腹背受敌的孙将军,并护着他成功突围,逃出生天。
      也正是这一役为自己赢得了孙将军的赏识。当日自己的境遇本觉得是祖宗庇佑,可现在李乾以第三者眼光再亲历一遍,竟叫他看出了端倪。自己手中的匕首仿佛是一把了不得的神兵利器呢。他眼见着自己手一挥舞,青芒所到之处必令人血溅当场,而对方的袭击只要碰到青芒就被削弱甚至消失。
      思索间,天旋地转。再睁眼,自己依旧还是靠在坟头。伸手入怀掏出匕首。握在手中并无铁器的凉意,反而温润如玉。但仔细翻看,这模样却平淡无奇,只是一把缺了点儿口子的匕首。还是自己在参军路上用三个面饼换来的。这个算是神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匕首,百思不得其解。
      “丝~~~”一不留神手指被隔开了一个小口。鲜血渗出,点滴洒落到了地上,一滴血珠子挂在匕首尖,他未留意的,那里冒起了轻烟,随后血迹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李郎~”
      “落落!?”李乾听到唤声,猛回头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薄雾渐起,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在一尺外。宽大的衣裳遮不住纤细的腰肢,这是分明是一位女子。
      “落落!是你吗?”李乾急切地朝身影奔去。
      “李郎,你不要过来!”女子大声阻止他靠近,同时身影向后飘去。
      “落落,你怎么了?”李乾站定住,却忍不住伸长手臂,想捞她入怀。
      “李郎,我是离魂之人,与你人鬼殊途。”女子青影一闪,躲开他的手,飘然若仙。
      “我,我一直念着你。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致你离魂,与我不得相守?”
      “你走后,我甚是挂念。想到刀剑无眼,常常忧心,夜不能寐。一日梦中见你被两个穷凶极恶的人追砍,状况危机。我拼命喊你,叫你当心。后来你拿起一物格挡,眼看就要陷入死地,我急的大叫着冲上前,整个人就失去知觉了~~~”
      “那是牛尾坡之役,情况十万火急。不过上天垂怜,我有神兵在手,居然逃出生天,还救出将军记了头功。”说起这事刚想展颜一笑,忽忆起孙将军被刺一事,转而长叹一声,“唉!可惜奸贼无耻,派细作混入其中,刺杀了将军,导致我等功亏一篑。不然,我现在……”望着远处的的落落,余下的话含在嘴中,再也说不出口。
      “我只要你整整齐齐的回来,这从来是我所求。”青影幽幽地说。
      “落落,我想建功立业,想给你更好的,我有神器在手,这便更容易些。可你怎会如此命薄?……”
      “命薄?李郎,我所求不过是你平安……”女子转身面对李乾,哀怨的目光笼罩着他,“李郎,今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离魂时日太久,意识不该长存于世只可留一缕精魂遗志。”说罢,一阵风飘过,人影由浓转淡,渐渐随风而散,唯有心口一簇青焰莹莹闪动。
      “落落……”李乾扑上前去,只捉到衣裙一角,入手冰凉似有刀剑之利。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后,青焰一闪,嗖地飞向李乾。他不及躲闪,青焰钻入怀中。
      感到胸前一烫,李乾这才反应过来,探手入怀摸索,毫无所获。忽然他福至灵心,取出匕首,反复细看。
      匕首在月光下莹莹如玉 ,“落落,是你吗?”他对着匕首低声询问。
      话音刚落,匕首泛起阵阵青光,并回以一声轻鸣。
      “落落…落落!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啊!”李乾掩面而泣,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在匕首上。“终究还是我害了你……”
      “落落,我此去给你挣个官太太当!”
      “李郎,我只要你整整齐齐回来!”
      ……
      你虽言而无信,我却生死相随……

      三年后……
      燕国有一猛将,姓李名乾。执一兵器匕首傍身。每战必冲锋在前,舍身忘死。挥舞间如有神助,青芒闪过伤敌无数。求亲者趋之若鹜 却终身未取娶。王尝以重金求其器,怒而不允。曾有人见其轻抚匕首低语,轻唤落落,亲昵如与情人呢喃。
      李乾逢战必冲锋在前,一心求死。落落离魂附身匕首舍命相护。这个故事,我不忍再写下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始终相信,这对男女终有一日,会再重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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