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尘录》泽上

5、秦乱

　　“你悔吗？”有人问他。

　　——秦乱大抵是极其失败的人了。
　　人生失意依何而定，少失怙恃，成人未娶，三十不立便八九不离十了。
　　乱世出的贫农子弟，打小的贱命，父母兄弟死在流亡里，独他靠着梅雨季泥里钻出的蚯蚓活了下来。
　　贱命，最好的一点就是顽强。

　　秦乱没成为贵人的命格，也没贵人相助。最成功的一次，大抵就是花钱买了个官，七品，照样够他乐呵。
　　钱是前年闹蝗灾得的不义之财。杀了人，那人原是他们家的地主，租子年年涨，蝗灾照涨，逼死了很多佃农，他也是不小心放了把火，谁知就烧死了呢。人没了，钱还在，旁人盯着丰盈的粮食，他只盯了银子。
　　蝗灾嘛，还缺吃的，大不了，一院子烧死的人，也足以饱腹。

　　他不识字，当官了便给自己请了个先生习字，还改了名儿，谨防以后官运亨通到了今上面前继续被唤作秦四五，这是他的本名，乱是他识字七天后见过的笔画最多的字儿。
　　先生是个落榜书生，长的白净，着青布道袍，远远一瞧颇有公子风韵。说话温吞，不卖弄之乎者也，两人交谈互说俚语，说不过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还骂，就成了本地小生。
　　先生书教到一半不干了，因为秦乱是个不讲道理的官，为官之道全靠个人欢喜。来人击鼓鸣冤，他看人顺眼就轻言几句，不顺眼就抽几鞭子再判，很多时候双方讼师话都没说就有人屈打成招。
　　先生在一旁气的跳脚，秦乱在太师椅上乐的颠三倒四。
　　先生一摔书，秦乱也不闹了，乖乖的坐在公堂上看先生的眼色，他着实喜欢小先生，舍不得他离开。

　　农丰三年，敌军袭境，三月取得边境五座城池，一路南下直逼燕楚西北第一大关——雁门关，秦乱所在的勤县就成了通往雁门关并避过要塞的最短路径。
　　那日，秦乱还处在逗得先生红了脸的窃喜中就听的有人来报，城外有大军驻扎，不消片刻就有人来谈。
　　谈什么？行贿让他开门放行，让敌军不费吹灰之力直取雁门关吗？

　　秦乱啐了一口，直接对着来使叫骂：“滚，给老子滚回去，开城门？放他娘的狗屁。”若非小先生拦着他早上前砍了那酸儒。
　　勤县不大，谈不了就打。秦乱不打，就缩在城中，城门紧闭，早早的写了信交由斥候送往雁门关。倒是先生急的来回踱步，口中乱语。秦乱拉住没了方寸的先生道：“先生莫急，城中粮食丰盈，可缓几日，雁门关与各地卫所援兵皆会来此，守住的可就不只是勤县了。”
　　秦乱肚里是没几点墨水，可他不傻，朝中大军一来，外来的人还不是得夹着屁股跑。
　　想的是好，可他第三日就开了门。

　　农丰四年三月丁卯，帝下诏，勤县县令，对敌不阻还迎，通敌叛国，加恩赐令自尽。
　　秦乱这辈子第一次接到圣恩，跪了个响，面上未有一丝波澜，对着皇恩跪谢，磕的一地血。

　　“你悔吗？”先生跪在牢门外问，白净的面上添了疤，自右眼到唇角，真成了本地小生。
　　“悔啊，我该在他们来之前办了你的，到死还是个雏儿，笑话啊 。”秦乱安抚性的笑，戏谑的开口。
　　小先生不羞不恼，握住秦乱的手垂首低吻，大大方方地道：“你出来，我就上你的床。”

　　秦乱惊了须臾，松开先生的手，抚上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墨发，又看着他面上的疤，沉吟道：“没事的，我开门不是为你，城中妇孺绕舌，烦的我头疼，想着开门让敌军全杀了去，我也不当这县令了，找片乡野你我二人过着便是，我养你。后来才知你被他们掳了去，早知如此我才不给那些狗娘养的开门呢。”

　　先生眼眶湿润，未有多言，秦乱又开口道：“可惜了以后你一人，难得安宁日。”
　　秦乱是笑着去的，先生最后言，“明日乱心去，只留安生日。”实在熨帖。
　　那个乱，是他。
　　先生到底也是欢喜他的，足够了。他这一生四十年有了他也算圆满，死了也就没什么念想。

　　敌军退，勤县也换了新官，新官是个庶吉士，识得字儿比先生还多，先生也就没用了。

　　先生不教书了，一个人到了南地古镇抄书谋生，养着一把骨灰晨参暮礼，闲时望着那枯木灵牌道一句：“是我在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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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是个很早之前写的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