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马》鲈鱼堪脍

1、校勇司

　　牛小武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快步走到阍室内，拿起一只四角桌上的茶碗，也不管之前是否有人用过，一仰头，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他大概四十岁，身量不高但却不怒自威，一张方颐大脸，两条粗眉如盘虬，一双眼睛透着精光。

　　身后的孟钰紧贴着他，也进了屋内。他眉头微蹙，看着牛小武说道：“牛公，之前明明说好我回来述职，填补禁军的空缺，怎么又生变故了呢？”

　　牛小武一挥手，打断了孟钰的话：“哎呀，这是上峰做出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你不是第一天当值，自是知道我就算想帮你也爱莫能助，这不消我再向你多说了吧。”

　　“可是—”
　　“行了。”孟钰还欲辩解两句，却被牛小武抢白：“你也要体谅我的处境，再说，我们校勇司哪里差了？这外人挤破脑袋想进来还进不来，你倒好，反而想去做看门执棒的摆设。不过你放心，这次新派的差事你当好了，以后有机会，我自会在韦将军面前举荐你。”

　　校勇司，最初是先帝肃宗还是忠王时，养在王府中陪他训练骑射的侍卫，故称作“校勇卫”，后忠王被立为太子，校勇卫随太子入东宫，隶属于东宫六卫率，再后来太子先后受权臣李林甫、杨国忠打压，受玄宗皇帝忌惮，每日惶惶不可终日。生于皇家，又肩负储君之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朝臣拿捏纠错，于是太子便逐渐让校勇卫中随自己长大的亲信内卫当自己的耳目，往来于宫外与禁中，刺探朝臣信息。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于灵武登基，校勇卫又随他成为左右羽林军的一司，即校勇司。

　　后来校勇司又将例竟门收编在内，成为具有有专司监听、暗杀、刑侦、缉拿、刑讯、军探等各个部门的成熟的特务情报组织。校勇司的人由于直属于皇帝，故而文武百官皆不敢怠慢。校勇司中的校勇卫起初皆为达官贵人的子弟，因之后发展成情报组织，故而需选拔身世干净，家庭关系简单的民间非官员之子，且必须具有真才实学。校勇司选拔人才严格，入司之人皆有“奇才”，故凡是入选之人，即使是品阶最低者，俸禄也能比肩朝廷正七品官员。

　　而这孟钰与牛小武，皆是校勇司中的校勇卫。

　　孟钰低头不语。

　　牛小武神色稍缓，安慰道；“你刚来长安，诸多不便，今天不用当值，可先回北衙官邸安顿。”他是校勇司的老人了，自是知道如何对下属恩威并重。

　　孟钰问道：“那不知这次新派的差事具体是？”
　　牛小武见他终被说通，笑了两声，道：“不瞒你说，现在我也不知是何差事，殿中省过两天才会派人来，届时我再通知你。”

　　孟钰不再言语，既不说好，也不推脱，就这样垂眼沉默着。三年前他自告奋勇去凉州做军探，这差事辛苦又危险，牛小武曾答应他，等他回来就让他做个禁军的闲职。不料这三年苦哈哈的差事当完，牛小武却不打算放人。

　　孟钰明白，这次恐怕又有棘手的差事了，非他这个“老人”不可。

　　牛小武等了半天，不见对方任何反应，自觉这孟钰三年不见还是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冷着脸大步走出门去。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男子“噗嗤”的笑声。

　　孟钰大吃一惊，猛然扭头看向不足自己五步远的雕花屏风。

　　他皱了一下眉，真是讽刺，自己在校勇司干的就是监听的差事，今天反倒隔墙有耳，自己却毫无察觉，莫非一入这都城天子脚下，自己的警惕性反而还不如在凉州了。

　　虽说刚才自己和牛武的对话也不怕被人听去，可孟钰还是不自觉将右手摸向腰间躞蹀带上挂着的短柄佩刀上。
　　孟钰问道：“不知阁下是—”

　　屏风对面停顿了一下，忽而一声年轻男子的声音又飘出：“实在对不住。”

　　孟钰见他答非所问，哈哈一笑，边说边大步朝屏风后走去：“无妨，本就没什么。”

　　他大步穿过屏风，待看到面前之人，孟钰脚步一顿，愣住了。

　　面前端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华丽胡服的年轻男子，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他身条昂扬，宽肩窄腰，身着双翻领绒坎，窄袖团云开衩长袍，足蹬一双利落的尖头短靴，十分精神好看。再看他容貌，虽头发束成几绺编辫垂在脑后，但却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汉人公子的样貌，五官清晰，眉目如墨，鼻梁英挺，他此刻不知为何有些发怔地望着窗外，细看他的眼睛，确实较中原人更深邃一些。
　　年轻男子背后立着一个中年的胡人，生得高大威武，体格健壮，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犹若鹰视，鼻梁高挺若峰，嘴唇薄成一道线。

　　孟钰三年未在长安，一时摸不准这是何方神圣。

　　他们现在所处是大明宫外的一处阍室，多是往来禁中与宫外的值班侍卫在此换班休息，或是品阶较低的官员等候宣召入宫时暂处之地。

　　孟钰暗忖：若是番邦使节，怎会有如此年轻的番国使节？若是跟随使臣而来长安游玩的异族贵族子弟，此刻只会待在鸿胪寺，或是在朱雀大街闲逛，也断不会在此等候宣召。

　　正在疑惑间，外面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孟钰神色一敛，退到一侧，稍待，一位宦官进到屏风外面，深鞠长揖，极尽恭敬，低声却有清晰地说道：“康平郡王金安，郡王怎么在这儿等着，圣人召郡王入紫宸殿觐见。”

　　年轻男子随即起身，对身后的胡人汉子说；“阿护在这此等我一会儿。”胡人汉子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处，行了个胡人礼节，低头道：“王子小心。”

　　那边年轻男子已转出屏风，随宦官进入禁中。这边孟钰听到“康平郡王”四个字，随即如醍醐灌顶一般，是啊，这样年轻贵气的胡人，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康平郡王，当今皇上的亲外甥，肃宗时期前往回纥和亲的宁国公主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如今回纥可汗的嫡长子，现今十七八岁的年纪，已被唐皇赐汉名李义棠，封为大唐的康平郡王。他这次入唐正是为大唐皇帝生辰进献贺礼而来。

　　孟钰一时有些恍惚，思绪万千，眼前若往事流过。

　　他抿了一下嘴唇，又不被人察觉地微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跟随小郡王的胡人汉子，发现这汉子也在打量他。

　　孟钰心道：看个屁，你要是能知道我是谁，我名字倒着写。

　　他心里虽如此想着，开口却恭敬地说道；“贵客远道而来，失礼失礼。若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下官。”

　　说着听吩咐，却也不自报家门名号，只是一边客气一边慢步退出门去，刚一出门，孟钰就头也不回地向校勇司官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