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叫我糯米九

7、七

　　晏回生来天赋极高，无需如族中其他同类辛苦修炼，他一路坐上风光无限的蛇君之位没费什么功夫，惹得不少妖怪愤恨嫉妒，他却从没放在眼里过。他这辈子几乎没有过后悔的事情，迄今为止不过两桩，当年没能拦下清和自尽是一桩，如今没能及时赶来将阿福带走是另一桩。

　　他似乎，永远都悔在晚的这一步上。

　　浮荼的尸体被他的长剑穿过，钉在山洞前最高的槐树上，上面还溅着沈怀的血，触目惊心。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去天之边际寻找能代替清和残魄的仙药，那里没有时间流逝，他不知外界如何变化。他已经尽力加快了脚程，因为他晓得那个男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一定是盼着他尽快回来的。

　　他临走时，他还对他笑，像只温软的兔子，眼眶都红了，也要轻声嘱咐他在外要好好保重。

　　可他回来了，见到的却是本该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打开门见到他后必然笑得温和柔软的沈怀，如今同一个被折断了手脚的木偶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晏回不晓得，那方小院早没了。

　　沈怀不肯走，他固执得近乎愚笨，拖着破败不堪的身子守在瑜州等着他。他日日都等着，凡人寿数有限，他几乎是赌上一条命来等他，可他没回来。

　　他们肆意欺辱折磨完他后，就那样将他随意扔在大滩的血污之中，连件衣服也不肯盖，他大睁着双眼，里面空洞得什么也映不出来。

　　他一直都在疼啊……

　　“沈…怀……”晏回咬着牙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抖索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良久，他暗金的眼瞳逐渐变得赤红要淌出血来时，终于有微弱而断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抖动得厉害的手指上。

　　晏回一霎那几乎要哭出来，他手中撑着的长剑砰然坠地，发出巨大的嗡鸣声，而他咧着嘴角又哭又笑瘫软着身子跪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沈怀，”他不知所措地握住他伤痕斑驳关节扭曲的手，将头深深埋下去，“谢谢你，谢谢你活下来……谢谢你……”他像许多年前被男人抱在怀里哄着小孩子，哭得一塌糊涂，连声音都带了哽咽。

　　被他拢在掌心的手指忽地抽搐一下，他慌忙去看，只见得沈怀混沌麻木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正看向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慌乱地将怀里揣着的小瓷瓶拿出来，焦急下上面的软木塞怎么也拔不动，他眼前已然模糊一片，情急之下紧紧攥着瓶子用牙咬开，倒出颗雪白莹润的丸药。

　　沈怀的嘴巴已合不拢，丸药入口，被他用无力的舌尖推出来，本就断续的气息愈发微弱下去，灰败而惨无人色的面上染着干涸的血迹污泥，浮现出层层死气。

　　晏回有些惊恐地将丸药送入沈怀口中，方一动作，沈怀就抽搐着向上挺了挺身子，生生又呕出一大口血来，沉重的眼皮慢慢耷下来，晦暗混沌的眼底最后一丝光也要消失不见。

　　药被吐出来，晏回祈求着再喂给他，他彻底没了力气，便也不再挣扎，只含着那丸药不肯咽下，任自己的鼻息如游丝一般散去。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晏回忽然意识到他最后的意思。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睛酸胀到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他装作恶狠狠的模样，可只是张了张嘴，便是一声哽咽。他望着那个像一段被烧尽的朽木的男人，竭力迫使自己发出声音，一字一句问道：“沈怀，你不要我了是么？你要将我丢了，是不是？你现在，是不肯再要我了，对不对？！”

　　他红着眼睛将这样的话说出口，语气凶狠到可怜。

　　沈怀僵硬麻木的面容微微动了动，被血迹糊成一绺绺的长睫颤了一下，似乎想要掀开眼皮，却因无力而作罢，眸底似染上层水雾，又在刹那间消失不见，紧接着那浮现在脸上只一瞬的活气渐渐消散。

　　“我不许！”向来不肯低头的蛇君跪趴在地，一面哭，一面咬着牙狠狠威胁，“我不许你不要我！你起来，你不是等着我来的么？如今我来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等了那么久，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给我攒的银子还没给我，你不是要再看着我找个心上人过日子么，你若敢死，我就真的，就真的去……”他说不下去。

　　“我不许，沈怀，你不能这样……不能……”他抚着那人淤痕交错的脖颈，近乎哀求，“咽下去，求你，咽下去好不好……”

　　“别不要我……”晏回终于痛哭出声，像从前躲在房门口装痴撒娇的小崽子，只要一掉眼泪，那个男人就会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再无理的要求也会应了他，“我知道你很痛，你一定浑身都痛极了，我知道，沈怀，我知道你在痛，我知道你熬得很辛苦……可是再忍一忍好不好，再忍一下就好了，我来救你了，小回来救你了……”

　　沈怀死寂的面庞终于肯露出点儿神情，他微微皱了皱眉，感到有什么热烫的水滴在脸上，勉力撑着抬起眼皮去看，便见到他从未见过的青年模样的晏回，双目赤红，神色崩溃，泪水自眼眶当中大颗大颗砸下来，只是仍倔强地死死盯着他，连鼻尖都哭得通红。

　　这个自称小回的人，来救他了。

　　可他现下不想让他救了，他只想去死，为什么谁都不肯放过他呢？

　　他望着这个所谓妖界霸主的蛇君，早疼得麻了的心不可抑制地又抽动了一下。分明是个很有本事的大妖怪啊，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像个小孩子，就跟他家那个动不动就红眼眶的小崽子一模一样。

　　沈怀有些嘲讽地轻轻扯了扯嘴角，无力而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似在叹息。良久，被哽住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那颗丸药终于被咽下去。

　　晏回霎时瞪大双眼，竟惊喜得有些不知所措，待确定他真正将仙药服下后，忙施灵力渡到他身上，确定他脉象虽仍弱得厉害却已然平稳下来才肯罢休。

　　这样多的外伤，要一点点儿养着才能好。

　　做完这一番动作，晏回动作极轻地揽住地上人的膝弯将他抱起来，怀里的人衣衫被扯得破烂，光裸细直的小腿上尽是污泥和血渍，被人用狠劲儿卸下的脚踝乌紫斑驳，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又无力垂下，鲜血自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淌出来，把晏回外袍浸得濡湿。

　　他太轻了，被他抱在怀里，像一片被撕扯坏了的棉絮。

　　晏回低头看着沈怀半阖的双眼，向来上挑的眼尾耷拉下来，漆黑的瞳仁儿也被遮去一半，里面木然死寂没有半点儿生气。

　　他心被撕扯似的疼，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哀求道：“我错了，是我来晚了，我知道错了，你看看我，沈怀，你看看我好不好……”

　　然而怀里的人仿如未听到，神色没什么变化，只将眼睛闭上，沈怀仰在他臂上的头颈微微动了动，向外侧偏去。

　　他分明没有挣扎抗拒，可晏回明白，他再不愿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