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18、第 18 章

　　当夜众人散下已是极晚，顾淮仁怕老太太过去不方便，安排在大院这边歇着了。顾老太太虽神色不悦，倒也没说什么。

　　夫妻俩回了屋，徐氏揣度着顾淮仁饭也没吃，好在屋里的大丫鬟婉儿早吩咐厨娘做了些饭菜热着。徐氏一样样把菜式端上塌桌，又拧了热帕子递过去，顾淮仁擦了擦脸，又拉开衣领，长舒了一口气，才把半条腿搁在塌上道：“怎么这么热？”

　　徐氏把青花碗盖掀开，一边递过筷子，温和道：“天寒，这会儿屋子烘暖了，过了半夜就不冷。老爷要是觉着热，我让丫鬟压压火。”

　　“算了吧。”顾淮仁外事家事忙了一天，实在累得没心思多想别的，夹了块清蒸酥肉，又喝了口薏仁粥，看徐氏还站在旁边，便叫她坐下来一块吃。

　　徐氏微微一笑，很顺从地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顾淮仁的性子她也是摸得清楚，总归养个大宅不容易，常常从府衙回来都一身疲惫，自然更想见到妻妾温顺，家宅和睦。徐氏把贤惠温柔做到了极致，顾淮仁纵是更爱郑姨娘那模样，也从她这挑不出错，反倒会更待她好些。于是吃了两口就说饱了，顾淮仁疑惑道怎么吃得这么少，她便很自知道：“又不比老爷整日里在外有那多事操心，用不得吃这么些。”

　　顾淮仁微一叹气，抬眼看她目光柔和：“你平日里也累，还是多吃些。”又给她夹了块肉，徐氏就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用完饭看得他脸色好了不少，婉儿带着小丫鬟撤了盘子。徐氏给丈夫点了桌灯，顾淮仁吃了块山楂糕消食，她才有些感叹地提起今日发生在偏院的事，只坐下道：“今儿个还真是吓人一跳，亏得陈家那丫头看着像没事，不然我这心里还真是慌张得很。”

　　顾淮仁早定了神，拿了一本疏议要看，闻言冷哼一声：“有什么好慌的，那孩子好不好自有她的命数。”

　　徐氏给他把茶水端过来放在桌上，道：“再怎么也是在顾家出的事，人家又是来拜年的，总归是说不过去。”

　　顾淮仁翻过几页书，有些迟缓道：“……是这样。”却又突然放下书，看向徐氏气愤道，“我早就说过，玉莹再被母亲这么养着，以后非出大乱子不可。你看这还没多大点呢，差点就要闹出人命了！”

　　“可不是呢。”徐氏知道顾淮仁对顾玉莹的态度向来微妙，招手让丫鬟都出去，又附和地点了点头。

　　顾淮景在的时候，就是顾家上下最得望的少爷。顾淮仁虽是大哥，诸事都行谨表率，可到底不是老太太亲生的，虽说吃穿用度不少，总归心上不妥帖。再者顾淮景的言行举止，又处处有些后来居上的意思，顾老太太的心很快就偏向了小儿子。而一朝科考被钦点为一甲榜眼，当时门庭若市接踵来庆，又有谁记得这府里还有个顾淮仁，也是当年榜上有名的进士。徐氏的大女儿也是在那前后没的，这不能不说是两人的心酸事。

　　而顾淮景后来意外丧生，顾淮仁抱了自己侄女回来，最初也是极心疼顾玉莹的，谁知顾老太太一令又要养在自己身边，整日里连宠带惯的，直要比过她父亲去了，因而性子愈是娇蛮任性，越发没个规矩。顾淮仁哪能不知大户人家的女子德行为重，越是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每每谈起要约束顾玉莹还要被老太太责骂一顿，真真的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顾淮仁又接道：“今日这事本来就是玉莹的错，她年前那事我还心有余悸呢，这年没过完又犯事！可是你看母亲那话，句句都是怪我罚了她孙女。陈家那丫头能醒倒好，算是虚惊一场。要是不醒……呵……我看母亲这回也没法！”说着把书往桌上一摔，气得别过了头。

　　“是是是……”徐氏看把顾淮仁的怒火挑起来了，急递了茶让他消气，又把那无辜的书收回来合好，柔和道，“且等明晨看那丫头醒不醒了，老爷犯不着再气着自己了。”一番温言相劝，顾淮仁总算是压下了心绪，但也没了看书的心情，收拾了一番便歇息了。

　　只是顾玉莹这边，却几乎是整晚都失眠了。

　　顾老太太不让她跟着自己，说是她怡妹妹病着，让她就在郑姨娘院里跟她三姐睡一夜，正好也反省自己的错处。顾玉莹一晚上没吃没喝，连惊带冻，又被老太太这么一说，头脑发虚，心头拔凉。杨妈妈走的时候似乎要跟她说些什么，但到底也没张口，只让拾英几个照顾好她。

　　顾玉莹只觉老太太似乎也讨厌她了，懵懵的说不出话，晚饭也没吃几口就睡了。却到了躺下以后，辗转难眠，反复地想自己错在哪了。想来想去觉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后来又疏忽惊醒，梦到顾老太太不要她了，黑暗中慌得喊了几声“祖母”，拾英点着灯走了过来，担心问道怎么了。顾玉莹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老太太院里，翘着脑袋看顾玉清在里间睡得一丝声也没有，又摇了摇头躺下了。

　　这一躺下却开始后背泛凉，一股酸劲儿抑制不住地往上泛，顾玉莹睁着眼睛心说，不哭不哭，没什么好哭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那劲头又给她压了下去。后来不知怎得，浑身上下突然就泄了气，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什么也想不了地睡着了。

　　过不多久，拾英又点灯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好好的，就安心地出去守夜了。

　　便是一夜无话。

　　隔日顾玉莹睁眼，天色已是朗晴。

　　顾玉清早醒了，却也没叫她。顾玉莹只见她坐在镜台前，中衣外披一件淡青色的扣身衫子，腰肢半纤，意态闲闲地描眉敷粉。似乎丝毫不挂心昨日之事，也不当屋里还睡着个自己。

　　顾玉莹想着得去看看陈淑怡醒了否，动了动身子要爬起来，张口一喊却是有些乏力。随性地就想回去再躺一会儿，拾英翠英二人却过了红梅凌雪屏风走了进来。

　　“请三小姐安。”二人恭敬道。

　　顾玉清一边给自己编发一边冷淡道：“嗯。”

　　要说这顾府里的小姐多，可四个姑娘却是样样不同。顾玉清是人如其名的清冷孤傲，眉梢眼角都有些凌厉，生活习惯上也像有些洁癖似的，能自己做的绝不劳丫鬟动手。郑姨娘多少次说她是个小姐何用做下人苦力，顾玉清就冷冷回了一句：“我算得哪门子正经小姐，满身首饰加起来没二姐一个镯子贵。什么时候戴上那镯子，我就干躺着让人伺候。”
　　一句话堵得自己亲娘哑口无言。

　　顾玉莹前世对她这个三姐没什么印象，听闻她说这话只觉是嫉妒作祟。不过这几回却似乎有点改观，越看她那拒人千里的表情越觉得，她压根就不嫉妒，她就是懒得争。

　　拾英两个上来给顾玉莹穿衣漱口，顾玉莹虽没睡好昏昏沉沉，到底也想先去看看陈淑怡，再去给老太太认个错。顺时顺势是她一贯的行事宗旨，再活个几世也是改不了的。她就像老太太几年前养的那只八哥，看见肉了绝不吃谷子，但是饿上两顿糙糠也吃得下。
　　拾英不敢给她穿得太鲜亮，选了身水青散花缎子袄，梳了齐整的双平髻，小篦梳把乱发都打水压下，模样看上去比平日里文静了不少。顾玉莹漱了口，端上桌的四小碟动也没动，喝了两口汤就要去郑姨娘那屋看陈淑怡。拾英拦下她道：“奴婢方才去看过了，怡小姐还没醒呢。”

　　顾玉莹的眼眸暗了暗：“那我去给祖母请安。”拾英二人劝饭不下，只能和顾玉清道了退，跟着她先前去老太太院里。

　　顾老太太昨日歇在容安楼，楼被四面白墙围着，前后有门。前院不大，进门左边一棵半百槐树，粗得二人环抱，就占了一半院地。因着老太太住，院里积攒多日的雪也清扫干净了。而旁边刚好就是陈家众人暂歇的客院，顾玉莹到的时候，赵氏已经带着二儿子和老太太说了好一会话了。

　　顾玉莹打帘进去，顾老太太正说头疼，晨起的药喝了也不见用，杨妈妈说给老太太揉头，赵氏便道：“姑妈这是昨日惊着了，显见夜里又不安稳，才犯了头疼，不当事的。等淑怡醒了，玉莹跟她妹妹和好了，解了心烦，就没什么症状了。”

　　“可是呢。”杨妈妈站在靠椅后，伸着两指给老太太揉太阳穴，劝顾老太太道，“您也是经了这些事了，奴婢却看着总是越发过虑了，再有多番心事不放，身子骨还不是第一位的。”又待将顾玉莹的事劝说两句，偏头一见进来的正是她，喊了声“四小姐”，顾老太太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放下檀香手珠，身子靠前，一双略肿的眼睛看着门口的小人儿无比心疼。

　　顾玉莹乖巧地走了过来，到顾老太太的靠椅前，低眉顺目道：“莹儿给祖母请安。”

　　顾老太太伸手扶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嗯……怎么过来这么早。”

　　顾玉莹乖乖地道：“莹儿知道昨日做了错事，怕祖母怪罪，又怕祖母记挂，就早早过来，看看祖母好不好，有没有生莹儿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顾老太太闻言颇为动容，见孙女穿着淡雅温顺听话，满腹心事顿成拳拳爱言，涌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到底赵氏再怎么敬她也是陈家媳妇，陈淑怡没醒她心上也悬根线，万一不醒她免不了要将顾玉莹处置一番，这时候做做样子，才能备着后面护住小丫头呀。

　　便又凝眉接道：“你倒是先问问你二姨母气不气！昨儿淑怡那样委曲求全，亲亲地跟过去与你和好，你当姐姐的，反把她的礼盒掀了，害得你怡妹妹现在还没醒！”又叹气道，“祖母一直疼你，当你是知情懂事的，大小事情也都容着你由着你，不过经了这回倒觉是纵出错了，等你怡妹妹醒了，便要好好教导你不可了！”

　　说着便又抚额直呼头疼，那边小丫鬟赶紧递了热巾，杨妈妈遂放了帕子给老太太热敷，赵氏跟上去抚背顺气，连声劝慰。

　　顾玉莹只看顾老太太被她气得病都犯了，待要上去关心，又反应过来是自己引得祖母头疼，伸在空里的手又讪讪地放了下去，凄凉地咬了咬唇，默默地站在了一边。

　　顾老太太见状更是心酸，转眼不去看她。

　　顾玉莹便觉心头像开了个洞，冷风呼呼地刮，卷得什么也不剩，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这感觉跟陈处宁要纳妾那会如出一辙，又不太一样，毕竟陈处宁不爱她她早知道，可顾老太太是她最亲的人，是她前世今世唯一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