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遥相记》书千秋

1、纱华·壹

　　我为阴司办差时，偶然在山间野庙见到了她。

　　幽黑的长夜古道，荒野破庙。我随手一推，竟有一道暖黄的光倏然从门板后落出来。而火光那端，她侧头看来。

　　昏惑之中，但见她细眉长眼，举止安然。瞧我时，她唇角甚至还勾出了一抹浅笑，问：“客从何处来？”

　　“从无间来。”

　　她点点头，往火堆里添了柴。“夜里雨冷，客在此歇歇脚吧。”

　　深秋夜雨，伴着鹧鸪三两声。火光温暖，映着我，也映着她。她是质胜形的美人，皎皎清佳人，般般可入画。

　　我们隔火而坐，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倒是她理了理衣角，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在这寺庙里栖身，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不知外面的世界还好吗？”

　　“好。新帝登基，天下大治，百姓安乐。之前我勾刘照竹的魂，他说皇室有中兴之象，死得放心得很。”

　　她蹙着眉头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刘照竹……啊！他！他才不到四十，这么早就没了？”

　　“嗯，他文人雅兴，大冬天踏雪去寻梅，受了寒，回去就病死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她喃喃语道。

　　我对她有几分好奇，故作随意问：“姑娘方才说，已经在此十年。为何不去投胎？”

　　“投胎作甚？投去尝人间疾苦吗？”她不假思索地嘲弄一声，神情中有种过分的冰凉。

　　荒野孤魂，还是个青春妙龄的貌美女子的孤魂，想来确实是经历了人间过分的疾苦。

　　我明了，不好再开口。她也神情恍惚，对着火光走神。好半晌，好半晌才缓缓问道：“越京的花，开得还好吗？”

　　“越京红药，独步天下，还有人记得吗？”

　　随着她一字一句吐出，她的身子也完全的侧向我。在她慢慢看过来的脸上，有一朵秾艳夺目的芍药花盛开在额前。

　　那是一朵生于肌骨之间的花，花瓣形似芍药，婉约，娇艳，在火光照耀下，它仿佛还在轻轻舒展芬芳的花瓣。再细看她的五官姿容，我心下不由震惊，也不由唏嘘。

　　我想我认识她，或者说，我知道她。于今十年前，天越城有美人，绝佳骨相，上好皮囊，曾引来半城的诗歌传唱。因其眉间常有芍药半开，故世人称之：红药美人。

　　只是我没想到，在这深山野庙遇到的无名白骨，竟然是昔年名动天越的红药美人。

　　这下我真的生出了兴趣，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这位绝代美人死后沉沦荒野十年，仍不肯放下？

　　我问她：“姑娘不肯投胎，可是前尘旧梦里，还有什么放不下？”

　　红药美人勾了个浅笑，口气倒是温和：“嗯，有。生前曾遇到过一个人，死后放不下他。”

　　她揉了揉头发，从腐朽的供桌桌脚边掏出了一个小坛子，慢慢啜了一口。酒香味勾人得很，我被勾得走神了一瞬，再抬眼，她已经开始讲述起来。

　　讲述那个她放不下的人。

　　“我八岁那年，家乡遭了旱灾。娘亲牵着我的手，二两银子把我卖给了牙婆。牙婆说我骨相好，眼儿俏，八两银子，又把我卖给青楼。”

　　“后来啊，在楼子里犯了错，被打得奄奄一息丢进柴房的时候，公子派人救了我。他予我生，予我衣食良药，予我半世安康，我这一生。直到灵魂泯灭，都放不下他。”

　　她抱着酒坛大饮了一口，立时眼睛和脸庞都红了。她哑着嗓子道：“我名将离，公子所赐，是苦难将离的意思。”

　　柴火啪地一声，炸开了一片火花，摔在旁边的地上。我小心地把它放回火堆，然后清了清嗓子：

　　“吾名，沈长生。”

　　“沈长生，景宁年间人，二十一岁殁，死后随白无常办差，来往阴阳，常常也给野鬼烧个纸，送个轮回。”

　　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眼脸红红。像是沉溺进了回忆里，也像是不胜酒力睡着了。

　　一夜雨声淅沥，秋虫寂寂。

　　这夜之后我回到阴司，忙里偷闲去探查了这位红药美人的平生，方知她一生凄惨。不仅受尽欺瞒，还被符咒锁身，弃尸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