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伊倚晓岸

40、有缘再会

　　二公子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冲陈时举杯：“君尚且是凡人，这杯酒在下就不请你喝了。”

　　陈时看了桌子上一眼，给自己舀了一勺海鲜汤，向他回敬：“二公子客气。”

　　这个举动大概非常合这位二爷的眼缘，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时过境迁，仙君倒还是一如往昔。”

　　那海鲜汤熬得鲜香浓郁，一口闷得陈时头皮发麻，说不出话，只好冲二公子笑笑。

　　好在昆仑今日此刻不是个哑巴，他偏过头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同他之前什么时候认识的？”

　　只可惜此人与他实在认识太久了，立时便知道了昆仑的本意，略微有些讶然：“你居然不知道他以前是谁？”

　　昆仑被他戳穿，就又装作一个哑巴，垂眼端坐像是一尊金玉神像。

　　“真是奇也怪哉，我原本以为你知道他是......”说到这，他一时失语，竟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名字，天道法则作祟，估计陈时这辈子都不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以前还是神仙时候的名号了。

　　二公子皱着眉头，轻叹一声：“好吧，不让我说就算了。”这些神仙志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活得太久，什么事都不能在他们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向陈时重新柔和了眉眼，语气变得特别像街头的神棍：“左右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的事情既然不能探求，仙君就往前看吧。”

　　陈时点点头，如果不是这些人左一个故旧之人右一个昨日恩情，他本就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昆仑倒是看起来很在意，二公子也知道这位故友的性情。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往前走的，只有昆仑山永远站在原地旁观万物来往。所以昆仑看着冷面，其实很看重故旧。

　　不然的话，他那么多至交好友，何故非要单独给昆仑留个见面的机缘。

　　虽然八卦真的很香就是了！

　　于是二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三枚铜钱往桌子上一摆：“昔日仙君入人间前，我为仙君算过一卦，只可惜当时我俗务缠身不能亲见仙君。”他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只可惜我家玉雨嘴笨，仙君最后还是应劫而去。”

　　“今日故旧重逢，难得高兴，我再赠君一卦。”

　　二公子隔着蒙蒙雾气看了这边一会儿，将那三枚铜钱朝空中一抛，等铜钱落回桌子上，他便低下头去看卦象。

　　陈时还有点好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还能算卦吗？

　　昆仑看着那边算卦，突然问道：“眼睛怎么了？”他原本以为这人戴单边镜纯粹为了好看，但此刻看他算卦，便觉得不太对。

　　算卦乃是窥探天机，便有气运一说，就算是这位已经身亡，也不该有如此不和谐的气运分布。那只右眼弱得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天地灵物绝没有近视一说。

　　二公子已经看完卦像，拿烟杆敲了敲自己的眼镜框：“你说这个啊。我在人间认识了一位有志之士，眼盲心却不盲。我见乱世纷纷，他又心怀大志有经世之才，便同他换了只眼睛。”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换的不是眼睛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一样。一只神仙的眼睛，那得是何等的志向才匹配得起？

　　但昆仑得了这个答案就不再追问了，也一副本就应该这样的表情：“卦象结果如何？”

　　二公子笑道：“不可说。”

　　昆仑：“。”

　　陈时：“？”

　　不是这跟话说了一半没说完有什么区别？这根本就是个神棍吧！

　　二公子抬手指了指天，遗憾地又强调了一遍：“不可说。”他将三枚铜钱重新拢进手心，沉思一会，“小玉京，你来这为了什么？我也赠你一卦。”

　　昆仑许久没被人这么叫过，脸更瘫了，一脸根本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此人一贯是个顺杆爬的货色：“时间不多了，别害羞，快告诉我。”

　　陈时看得叹为观止，俗话说物以类聚，怎么昆仑身边好友都是这样的货色。他突然开始担心自己还是神仙的前前世了，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龙骨。”

　　问到了答案，二公子重新算了一次卦，看着卦象突然“嗯？”了一声：“倒是有趣，我也很少在你身上算到这种结果。”

　　这倒是私底下偷偷给昆仑算过多少次卦啊！不会都是为了看八卦吧？

　　“什么结果？”

　　“求而不得，但另有出路。”

　　求而不得，这四个字放在昆仑身上确实少见。但是他接受的又很平静，就好像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这四个字磋磨过了。

　　“如此，多谢。”

　　“难得听你谢我一句，此番也就不算我多此一举了。”二公子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昆仑举杯，“敬你，昆仑仙君。”

　　昆仑回敬他，没有多说，终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敬你，我的朋友。

　　陈时在一边旁观，大约知道这是时间差不多要到了。他突然也生出那么一丝遗憾来，如果这位二公子还在世，那该多好。

　　“二公子，”陈时琢磨了一下用词，“昔日，你给我的卦象结果是什么？”

　　二公子愣了一下，他从记忆里翻找出那个曾经令他记忆深刻的卦象：“大凶，我托玉雨告知仙君，红尘万丈，寸寸大凶，此去有劫，望君慎行。”

　　真是奇怪，陈时入了轮回，本来什么都不该记得。只是他如今脑子里多了许多前世的记忆，他想起边陲小城的冲天大火，想起陈家军堆在战场上的尸体，突然福至心灵。

　　他大概知道自己那个时候会回答出什么样的答案了。

　　二公子也刚好问道：“时至今日，物是人非，仙君又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陈时一字一句斟酌回答：“若此行必往，那便应劫而去。”

　　“原来如此。”二公子叹道，“原来如此。”

　　许久之前，玉雨还是垂髫仙童，红着眼睛跟他家二爷也是这么复述的：“二爷，那位仙君说，既如此，那便应劫而去，不必担心。”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小仙童十分悔恨自己没有再努把力，好让这位仙君躲过这一劫。

　　而这位二公子大约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亲自去劝说，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但今日他亲耳听到陈时的回答，他终于知道，有些人呢，赤子初心，怎么都不会改变的。

　　所有遗留下的意难平，也许都是必然的结果。

　　虚空中冥冥传来一声清脆的钟声，二公子放下手中的金玉烟枪，浓烈的雾气一下子涌出来，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他的面容身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时间到了”他轻叹道，“二位，有缘再会。”

　　那清脆的钟声又连响三声，浓厚的雾气连带着这位二公子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原本在的那个位置上，摆着三个空碗，一个躺倒的空酒瓶和一个落满灰尘的酒杯。那支金玉烟枪倒是干净崭新，只是一看就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玉雨掐着时间点上来，沉默地站在楼梯口。彼时他很是纠结过，为什么他家二爷连见这最后一面的机缘也不肯留给他。如今想来，得而复失之后再求而不得，那得多么令人痛苦。

　　但此情此景，依旧令他难过得受不了，仿佛那个人打趣他：“我只是随手折了梨花一枝，怎么养了只小哭包出来。”的情景还恍如昨日。

　　想来怎么能令人不落泪。

　　只是昨日之事不可追，只能往前走。

　　他沉默地将那只金玉烟枪收起来，不只烟枪他打理的很好，连收纳烟枪的盒子他都擦得光可鉴人。可见对于他来说，这是多么贵重的物品。

　　玉雨与昆仑陈时告别：“二位，玉雨先行告辞。”

　　陈时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身影，想了一会儿，低声问昆仑：“那位二公子说有缘再会，旧事不能找到他的转世吗？”

　　他一入行就被旧事和谢泠的骚操作糊了一脸，还天真地以为什么人都能有转世，又好像转世对于这些手眼通天的神仙来说有那么好找。

　　完全不知道过去的千年里有多少人为了他奔波，昆仑又为什么会沉睡那么久。

　　昆仑握着那只旧时光里偷偷遗留下来的酒杯，沉默半晌才回答陈时：“天地灵物，自天地生灵而来，回归天地而去，没有转世。”

　　陈时默然，难怪，难怪这些非人类提起故旧总是既看重又好像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即使他们命与天齐，失去都是必然的，不是什么都能够挽回。

　　天地灵物，陈时仔细琢磨了这四个字，昆仑口中的天地灵物跟传说故事里的神仙好像不太一样。

　　在这万丈深的海底，一座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黑珍珠城里，通向凡人道路的那扇大门彻底在陈时身后关上，他低声问昆仑：“你也一样吗？”

　　他深知自己已经完了，他开始对这些非人共情，终于开始为那些他所谓的前世故旧之情而困扰，而他心甘情愿。

　　巍巍昆仑山存在了不知道多久，自清气上升成天，衍生天道法则，浊气下沉为地，隆起昆仑山十万大山的时候起，不知道有多少神仙异怪从昆仑山发家。

　　昆仑仙君自昆仑山中生有灵智的那一刻起，万物都默认他与昆仑山同在，是天地灵物里最高等级的那一批，代行昆仑山权柄，可审判地上生灵万物。

　　山怎么会死，从来没有人问过昆仑会不会有一日也散灵天地间，回到他的来处去。

　　昆仑十分平静地回答：“我亦如此。”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在陈时脸上看到了类似担忧的表情，又觉得自己真是卑劣。

　　一个凡人在真心实意地为一个神仙会毫无余地的死亡而担忧，听起来多么荒唐。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二爷的那只眼睛，隐藏了一点非常隐晦的小彩蛋。
关于乱世里的远大志向（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