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系统（基建）》奚月宴

60、云长

　　来使身高七尺，身材削瘦，立在中庭，正在看他摆在那里的一缸莲花。

　　已是八月中旬，莲叶枯黄卷曲，残枝败梗，萧索寂然。

　　舒云长咳嗽一声，使者惊醒，转过身来，他穿着最普通的深衣，气质却不俗，给人一种出鞘利剑的感觉，一双黑目尤其光彩熠熠，灼灼然如夏日正午的阳光。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舒丞相，久仰，在下刑都赵长陵。”长陵拱手行礼，神色中有几分不自然的拘束，他日夜兼程赶到朝歌，本已十分疲惫，但想到要见舒望的家人，便有些紧张，起身转了几圈，睡意全无，只好趁着舒云长还未出门上朝，登门拜访。

　　舒苓的警告言犹在耳，长陵也无法忽略赵国和舒氏之间的宿仇，若舒云长就此把他赶出门去，也是应该的。

　　舒云长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将他迎进正厅，道：“长陵公子名号，舒某早有耳闻，如今北林战事焦灼，不知公子来到朝歌，有何要事？”

　　长陵微笑：“长陵此行，既是为了拜访舒相，亦是为卫国的将来。如今列国纷争，群雄逐鹿，卫国偏安一隅，或许能求得一时的安宁，长此以往，他国战事稍歇，小国亡民，大国愈盛，卫国借何抗衡？况且卫虽与楚有百年之盟，互不相犯，然楚为强国，心思日变，申氏一族的灭亡，便是征兆，楚若与陈结盟，卫国何尝有一战之力？昔日昌国之灭，便是前车之鉴。”

　　昌与赵盟，然赵王背弃盟约，联陈入昌，他的故国成了一片焦土，落入贼人之手，而赵国，最终也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亡国失地，沦为笑柄。

　　这个道理，舒云长不会想不通，其实赵王也未必不知道陈国的狼子野心，但他年老昏聩，竟然想以国运做赌注，搏一搏陈国的信义。大国之间，何尝有“信义”可言？有的不过是亘古不变的利益。

　　就看舒云长是不是赵王那样的人了。

　　舒云长到底是掌管卫国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面对长陵的慷慨陈词，依旧无动于衷。

　　“公子找我，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些？”舒云长看着长陵，目光柔和，就像看自己族中的小辈，欣赏中带着几分鼓励。

　　父亲当年使赵惨遭杀害，年轻的他也是义愤填膺，发誓要灭亡赵国以消心头之恨，可掌国日久，他就越来越发现，当年的事情，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赵成王因为一时冲动，加上楚姬蛊惑，对父亲痛下杀手，可事后，卫国也并没有对此事做出强硬的回应，盖因赵□□弱，在诸国之中，弱国是没有话语权的，卫肃侯一力促和，用父亲换回了两座城，百姓感念舒氏的牺牲，才愈发把他捧到比卫侯还高的位置，而赵国，因为荒唐无道，背弃盟约，最终国破人亡，一得一失，皆有天命，这是天下人都无法逃脱的，父亲已经用他的鲜血证明，舒云长便不会再将仇恨延续下去。

　　长陵微怔，后背起了一层薄汗，愈发紧张起来。

　　他想起少年时候，自己任性妄为，因为不爱读书爱习武，就天天骑着烈马在城郊游荡，后来不慎踩了农户家的青苗，虽然他及时赔偿了，可还是被长兄叫到了书房罚背书。

　　那时候在书房如坐针毡的感觉，随着脸皮变厚，慢慢地消失不见了，或许是知道长兄并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恃宠而骄，该背的书总是零零落落的，后来上了战场，认识的字足够他带兵打仗，但心里没什么底气，也就谈不上稳重淡然了。

　　那时的他，恣肆飞扬，被称作昌国的小太阳。

　　而现在，他的沉着冷静，是鹿野原上一千个痛苦的日日夜夜换来的，在百姓和下属面前，他从容淡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握，然而在舒云长这样的长辈面前，他仿佛回到了从前，还是书房里那个背不出诗书礼赋，涨得满脸通红的少年。

　　舒云长见长陵终于卸下心防，露出了十五六岁少年该有的情绪，欣慰地一笑，若长陵心思深沉，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展露本心，他或许就要再考虑考虑了。

　　“老夫还以为，公子或许会提及吾妹舒女，对我讲一讲她的近况，身体是否安康，长成了什么样的姑娘，毕竟，老夫已有十年未曾见过她了。”舒云长抚髯大笑，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和落寞。

　　长陵这才回过神来，朝舒云长微一拱手，道：“舒相有命，莫敢不从。”

　　他眼神荡开，仿佛神游到了九霄云外，天光还未破晓，屋里仍旧燃着烛火，灯光下少年的下颌骨格外利落，一双浓眉如同出鞘利剑，连鬓边的红色黥印都有一股洒脱傲然的姿态，提到舒望，他整个就像变了个人。

　　长陵捡了几件舒望的趣事同舒云长说了，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了不少，侍者见日出东方，霞光万丈，该是用朝食的时候了，便自动隐去身形，唤来了早膳。

　　侍女鱼贯而入，捧来肉羹和鲜豆，摆在长陵面前，而舒云长面前，仅有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

　　长陵关心道：“舒相为何不多用一些？”

　　舒云长摇头不语，管家模样的仆人上前行礼道：“回公子，我们丞相肠胃不适，一直只能吃些清粥小菜，公子请用膳吧。”

　　长陵颔首，举起牙箸，忽然想念起舒望做的饭菜，下意识道：“舒望她很会做饭。”

　　舒云长脸色微变，舒望被送到尉原君家中寄住，他忙于政务，不能时时询问她的近况，但每年也都派了使者前去探望，尉原君是他的好友，他信得过尉原君的为人，只是山遥路远，舒望若在异国受了委屈，被人隐瞒下来，尉原君不知情，也是有可能的。

　　譬如一位好好的贵女，是绝不可能会做饭的，更别说她厨艺很好，说不定是缺衣少食，自己锻炼出来的。

　　她一个孩子身在异国，定然吃了不少苦，都是因为他这个做兄长的不称职，没有保护好她。

　　舒云长想到这里，口中苦涩，连清粥都难以下咽，咳嗽了两声，笔直地往地上栽倒。

　　长陵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连忙上前去扶，管家却见怪不怪，拿起一碗清水，掰开舒云长的嘴，灌了进去，又替他拍背抚胸，一阵忙碌。

　　不多时，舒云长醒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歉疚：“耽误公子用膳了，舒某这是老毛病，公子不必介怀。”

　　“舒相，怎会如此？”

　　舒云长叹了一声：“生老病死，各安天命，舒某早已看开了，只是遗憾，不能看着吾妹红妆十里，嫁给世间最好的儿郎。”

　　长陵面色微赧，不假思索，单膝下跪：“舒相若不嫌弃，长陵愿倾尽所有求聘淑女，以结百年之好。”

　　舒云长接到舒苓的第二封信后，就已经知道长陵对舒望的心思了，他心底已有预料，舒望到底是女儿家，总有一日要嫁人，若有人真心爱护她一生一世，舒云长自然不会阻拦，可长陵另有所求，野心太大，平心而论，他不愿舒望嫁给这样的人。

　　不过他也不会插手舒望的婚事，是好是坏，都该由她自己抉择，作为兄长，他只会在她身后，为她抵挡风雨，也为她有底气轻易抽身，不被任何人伤害。

　　长陵跪在地上，仍在等待他的回复。

　　舒云长将他扶起来，笑道：“公子说笑了，我膝下空虚，怎会有淑女得配公子？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公子功业未竟，舒某倒是愿意助公子一臂之力，驱逐陈人，重掌北林九城。”

　　长陵脸色苍白，踉跄了一下，任由他带到席中，恍惚间应了一声，便一直沉默不语。

　　借兵一事，事关重大，舒云长虽执掌卫国，调兵虎符却不在他手上，需要进宫调取。长陵与舒云长商谈借兵十万，由卫国将领黔于山带兵，从寿县直攻北林，讨伐袁承武。

　　舒云长走后，长陵心事重重，哪里坐得下去，便直接告辞，出了丞相府，却迎头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

　　“赵衰？”长陵皱了眉，“你怎会在此？”

　　赵衰连忙从怀中取出舒望的信，交给长陵，舒望的字娟秀清丽，极为独特，长陵一眼便看出来是她亲笔所书。

　　不用看，他都知道舒望在信中写了什么。

　　“舒相已经同意借兵，明日点兵之后，便会直入北林，赵将军，你亲自来卫国求援，刑都守军必然虚空，若陈军反扑，舒望独力支撑恐怕吃力，你我须有一人回刑都布防。”

　　长陵将腰间长剑抽出，向刑都的方向高高扬起，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赵将军，请为主将，随卫军共讨袁贼！”

　　剑尖所指，非是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