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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五~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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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状况,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可以滚了,”他冷冷地看着我,“回柏林去。”
“中将,我完全可以……”
作为一个德国军人——这几个字还没出口,就看见费多尔中将简简单单地一扬手,分配表变成的几片碎纸,像雪花一样飘落在了地面上。
我如遭雷劈。
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个参谋部的,我机械地挪动着双腿,天色已近午夜,我拖着原封不动的箱子走在慕尼黑冷清的街道上,夜空中有很密集的乌云,除了路灯,再找不出一丁点儿光亮。我想找个旅馆住一夜,可是这该死的乱世上,城市冷落得像个坟场。
我慢慢地往来的方向走着,一步一步靠近柏林的方向,心像被刀子拉过一样,痛得滴血。
我要回到那个庸俗的、懦弱的犹太家庭中去,回到那没有激情,死灰一样的生命中去。
午夜之后,天空飘起了小雨。我就在雨里浑浑噩噩地走了一夜,破晓时一辆运蔬菜往柏林去的马车经过,搭上了我。我把箱子往旁边一扔,往浸水的稻草里倒下,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傍晚回到柏林时,我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呼吸也变得艰涩,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去管这些。我想回菩提树街147号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回科特布斯小镇。
呵,梦想?
那就是个荡|妇!耍了你再甩了你,临走还送你狠狠一耳光!
柏林市区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来。有些地区过于安静的原因吧。
到了塞西尔姨妈家,发现居然整栋房子灯火通明,远远地有人围在周围,带着武器。
我心里一惊,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人?”庭院外警戒的士兵喝问道,他瞅了我一眼身上湿漉漉的军服,“参谋部来凑什么热闹!”
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让我过去看看。”
那个士兵和他的同伴对视了几眼,然后转过来对我挥了挥手中的枪:
“过去吧,少惹麻烦!”
我挤进去。
一家大小都在庭院里,塞西尔老爷却似乎不在。塞西尔姨妈放声大哭,她的脚边放着一堆箱子。凯瑟琳骂骂咧咧地提着新做的裙子,数落着周围的人,而仆人们惊慌失措地围成一团。
看见我出现在院门处,凯瑟琳高兴地跑过来拉住我,也不嫌我脏兮兮的:“安迪你可来了,你是军队里面的,快和他们说说。”
“发生什么事情了?”
“哎呀,还不是因为我们是犹太人!”凯瑟琳嘟起了嘴,瞪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姨妈,“元首下令将柏林市区的犹太人集中起来,我们这是强制搬迁。”
“往哪里搬?”我心里暗暗有不好的预感。
“谁知道呢……大概某个住宅区吧。”凯瑟琳愤愤地说:“连行李都不许多带,我还有很多裙子呢……”
绝对不会这么轻松,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那一夜的晚宴上,银行家们汗津津的样子;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侮辱;还有费多尔中将鹰一样的眼神。
“不能去,”我对他们说,“不能搬去那里。”
“啊?为什……”凯瑟琳话还没说完,一个柏林警察局的人就跑上来揪住我:“你是什么人?”
我还没开口,凯瑟琳就气冲冲地对他叫道:“你放开他,他是我弟弟!”
“你是犹太人?”他打量了一眼我狼狈的军服,哼笑了一声,“现在所有的犹太人公务员都滚回家去了,你还想在参谋部混?”
他指挥着旁边的几个手下:“把他一起带走!”
“我是德国公民!”我挡开他们的手,“我父亲是德国人!”
“你母亲是德国人也没用,你的血液已经被污染了——犹太狗!”他啐了我一口,扭头冲两边吼道:“还不快拉走!你们闻闻他身上那个味儿……”
我一天一夜没吃饭,又感染风寒,根本拗不过两个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德国警察。手臂被扭在背后,推了出去。一群人推推搡搡地,走在了菩提树街阴森的林荫道上。
幽深的树影被清冷的路灯照得幽幽魅魅,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停在了我们前方,轿车的窗子上都遮着雪白的法兰绒帘子。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人推开车门,从前座上走了下来,他银色的头发在路灯的光线下像月亮一样发光,他抬起那双总带着瞧不起人的神色的蓝灰色眼睛。
我认出了他。
长相妖媚的副官指了指警察局的人,用眼睛斜了我一眼,“把这个人放了。”
警察局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犹豫了好半天,片刻之后妥协道:“好吧,您是大人物。”赶忙挥手。
手臂终于一松,我抖了抖疼痛不已的手腕,看着他道:“我的家人……”
他愣了愣,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轿车,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想了想他说:“没可能,他们都是犹太人。”
又指指我:“你,跟我走——这是命令。”
我还犹豫着,看了一眼姨妈一家,可那副官转身就走。想到那轿车上坐着的人,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车子旁边,想也没想我伸手就要去拉后座的车门。
副官急急拦住,眼神示意我一身的脏水:“你坐前面去。”
耸了耸肩,我坐进了前座。
在车上我还是忍不住扭回头去。
他正低头翻着书。
奶黄色的壁灯投在他天神一样的金发上,一圈一圈梦幻的光晕。
他并不抬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支着精巧的下颚。额发温柔地垂下,眉目之间一片婉约和柔美。他微微地抿着玫瑰红的嘴唇。
他秀美的唇齿间好似藏匿着花之精灵的秘密。
看起来,就像一个中世纪的法兰西公主。
请原谅我用了公主这个不恰当的比喻……在一个德意志的高级将领身上,因为他当时看起来多么地娴静,优美,不落凡尘。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概那视线和一个色狼,或者贫民窟的流氓已经没什么两样。他的副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悻悻地转回去坐着。
司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人,严肃认真,车开得极其平稳,简直就像在平地上一样。
可是我却像浑身长了刺一样不安,东张西望。
我总是瞅着那面反光镜,可是每次总看到他的副官一脸轻蔑的嘲笑。
我在镜子里冲他笑了笑。
第六章
总算摇摇晃晃地下了车。
一路上安静得让人受不了,没有人说话,哪怕是咳嗽声都没有。
站直了身体一抬头,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威廉大街81号,是个真真正正的皇宫。
一排辉煌的罗马柱撑开宽广的门面,开阔的三段式长阶梯。
隔着外面的巨大藤花铁门缓缓拉开了,约德尔少将从后座下来,他的副官给他披上了一件银灰色的皮大衣,他就顺手将手里的书递过去,然后他的副官对司机挥了挥手让他把车开走。
进了铁门,两侧各有一座白沙瓦尔的大理石喷泉水池,雕像分别是海神,飞马,四驾战车和弓箭手,饱满而富有张力,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
庭院里很安静,听得见水声潺潺。
联通各个水池的水道里飘着玫瑰的花瓣,红色和白色交织着,灯光下像一种无声的倾诉。
台阶边是玫瑰苗圃,正是盛开的时候,晚风中有醉人的香气。
香樟和柏树掩着外墙,书上结着玲珑的青色果子。
少将径自走上白色的台阶。
我刚要跟着上去,他的副官就侧身站在我的前面:“你先跟我来,打理打理你自己。”
他看了看我,补充了一句道:“这是命令。”
我跟着他直接去了浴室所在的建筑。大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开阔的罗马浴池,四处贴着描花瓷砖,灯光晦暗,水面上蒸腾着热气。
我正发着愣,忽然冒上来几个仆人,有的端着盘子,有的提着水瓶,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直接就来解我的皮带。
我连忙按住。
这边慌了手脚,却只听副官站在门外冷冰冰地说:“这是给客人清洗的地方,让他们把你洗干净了,换套衣服出来。”
然后有人走过去关上了门,我无奈地放开手,紧张兮兮地被他们摆弄着。
身上倒上各种各样的沐浴液,暖和的水一阵一阵浇过来,然后又拉下水池泡了泡,再涮了涮,一点也没享受到,只觉得是像即将下锅的食材。
我果然是没见过市面的人么……
洗完澡,换了一套样式普通的衣服,我的不安稍稍缓解了一点,摸着衣服的料子,又忍不住啧啧了两声,惹得那个副官又是一个白眼。忍无可忍地看着我一脸新奇的打量着四周华美的室内装潢,他几乎是拎着我往走廊深处去了。
停在最里面一扇对开的金楠木大门前,高大的黑色门扉上有繁复的巴洛克时期的雕花,庄严肃穆。我抬头一路往上看去,觉得自己更矮了。
副官在门前立正,不按门铃,而是伸出手去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进来吧。”声音很轻,仅仅能听见而已。
他的副官只是在我面前推开门,拉了我一把让我进去。然后对里面敬了个礼就退下了。
我站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不知所措,向来伶俐的头脑也有些不转了,喉咙干渴,脑子里也晕涨得更厉害起来。
他轻轻地合上书。
我何其有幸,竟然第二次看见他不穿军装的样子。他穿着微微泛珍珠光泽的混纺白衬衫,18世纪德国宫廷的样式,袖口处复古的繁复花边精致如同流云。
那只裹在纯白手套里钢琴家的手向我微微招了招。
我忐忑地靠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精致的面容触手可及。
他往后靠近椅子里,支着下巴。从手臂到额头,一路流畅如同泉水的线条让我心跳失速。
他那魅惑的声音说道:“今天起,你便在这里工作。”
“……”我愣了愣,然后站直了回答道:“是,将军。”
他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他说:
“脱衣服。”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良好的耐性似乎也受到了挑战。
但他没有重复命令的习惯,于是他补充说:
“全部。”
我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着,表面上像冰冻了的石块,心里面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要我脱衣服?
脱脱……脱光?
检查身体?
“我给你的第一个命令……你就要违抗么?”
我亲身领教到了他那种柔软意味的话语所加诸于听者身上,无形的、恐怖的压迫力。
我牙关打着颤说:“我不是……”
我不是要违抗。可是脱光了站在这里?
“看来你是需要我传几个人过来服侍你,可以。”他从容地移动了一下手臂,就要去按铃。
还要几几……几个人……
“不,将军!”我从僵硬中蹦起来,大声喊道,然后连忙改口:“是,遵命将军。”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发抖,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上衣的扣子,他完全不着急,靠在椅子里,甚至还悠闲地喝了一口红茶。
就像一个美好的休息时间,就像忙碌的工作中插入让人放松的戏码。
我脱下衬衫扔在一边,手抠着解开的皮带,忽然觉得屈辱。
他放下了紫红色的中国瓷茶杯,眼睛扫过书架边的座钟,淡淡道:“你还有30秒。”
我一咬牙,连着内裤猛地往下一剥,浑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房间里好像有凉凉的风,从我空荡荡的两腿之间流过。
我坚持站得笔直。
他扫视着我明显挂在脸上的尴尬和羞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样的场景,如何都会让一个人失去傲气。
少将的眼睛里又一闪而过了某种不知名的光线,他淡定而冷漠,但是这种极其罕见的隐约的情绪我却似曾相识。
两年多前的那一次晚宴,他眼里有一瞬间隐晦的笑意。
我的脸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
……
……
他淡然地问道:
“这就是割礼留下的疤痕吗?”
简直一道闪电劈中我了。
刹那间,回忆跳到了十多年前,父亲和母亲手握着手在圣像前祈祷:“敬畏神,远离恶事……”
“天国的门是窄的,是小的,你要走的路是难的……”
父亲让我把手按在圣经上,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已经和上帝结了约,你将让自己远离罪恶、沉沦、欲望和堕落……天使加百列与你同在。”
我的母亲给我的父亲带来了这个严厉、自勉的宗教,我的父亲把他给了我。这个痕迹,昭示着我不可背弃自己的民族,它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敬畏神明,以暴制暴,并且从不向命运低头。
我的血液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是的,将军。”
……
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临出门前他对我说,“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间房,让安娜带你去吧。”
“谢……谢将军。”
我一拉开门,一个身材小巧的红发小姑娘正站在门边等候,我冲她点点头:“安娜小姐。”
波兰美人……她长着一张玲珑可爱的小脸,圆润饱满的额头下比月牙还甜美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左一右大小适中的两个酒窝让人忍不住就要喜爱。她的声音也是甜甜的:
“啊……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应该叫我安娜姐姐才对。我今年三十二岁,是约德尔少爷的家政女官。”
三十二岁。
“今后你就要跟着我做事了,现在和我熟悉一下环境吧。”说着就要往前走。
“等……等等,”我连忙叫住她,“安娜小姐,呃,您刚才说我要在您手下做事……家、家政?”
她咯咯咯地笑了,银铃一样悦耳,“什么小姐……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约德尔少爷的侍从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