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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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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晚上十点,沙隆的街上有昏暗的路灯。
我下了车,戴上帽子,右手兜在口袋里,只有摸到枪的时候我才感觉心安。
克罗索牵着恩斯特的衣角,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我让他们在楼下等着,小心地摸上漆黑的楼梯。
掏出钥匙,打开332房间的门,屋里一股发了霉的味道,我摸了摸门口的柜子,顶上一层厚厚的灰。拧亮战术手电,我照了照地板——积灰上有明显的脚印,于是我心里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屋里没人,电筒照过去,镜子前面有一堆用过的纱布,血迹弄得到处都是。
我捏起来闻了闻,腥气还在。
长出了口气,我将手电对着窗外晃了一个圆圈。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来了,我打开门,点亮柜子上的煤气灯。
我对恩斯特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今晚留在这里。”我向他指了指桌面明目张胆地放着的染血的剪刀。
恩斯特问:“亚尔弗莱呢?”
我把带血的纱布团起来扔掉,“自己能处理伤口,估计伤得不重。”
“人也还能动,应该是去收拾烂摊子去了。”
莱斯特夫人依然端庄地站在原地,但是脸色的惨白却遮都遮不住。
我对她说:“夫人,我向您保证,亚尔弗莱现在至少是活着的。”
茶几上,一张便签纸压在一匣子弹下面,我抽出来递给莱斯特夫人。
她看了一眼亚尔弗莱的字迹,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无论他们多大了,我还是要为他们担心。”
我看了看便签纸,说:“明天我去和他们联系。”
恩斯特说:“用不着,‘狮鹫’肯定已经到场了。”
他的眼睛里有隐秘闪烁的色彩,瞥了我一眼,他说:“你是去专门找亚尔弗莱的,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为所动地把便条纸递给恩斯特,“因为我担心奥尔良的通讯记录,还有正在进行的任务。”
恩斯特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用口型对我说,“我不信。”
我说:“莱斯特夫人也和我一块儿去,亚尔弗莱可能需要人照顾。”
恩斯特只是淡淡地,他说:“我就不去了,我要去布置下一次暗袭的线人。”
我说:“也好。”
恩斯特忽然凑上来,眨了眨眼睛,手指撇过我的下眼睑,“啧啧……”
“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你的黑眼圈就没有消过诶。”
“正常了,”我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你怎么还能管到这个。”
“可是你变丑了,”他一脸痛惜地说,“在这样下去会让我觉得很丢脸的。”
我翻了个白眼,他假装没看见,转过身去整理东西,片刻后他又忽然说:“这次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回里昂的猎庄上休息一两天吧。”
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我说:“……好啊。”
然而,六个星期之后,恩斯特顺利完成了一场新的暗杀,回到里昂。而我则在北部的敦刻尔克下了车,登上了夜间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海船。
他在我前一天离开沙隆,临走之前他问我:“你不是要存心欺骗我的,也不是要离开我,是吗?”
我刚要辩解,他就按住了我的嘴,笑了一下他说:“开玩笑的……我相信你。”
“你现在爱着的人是我,是不是?”
不等我回答,他迅速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恩斯特,你也有不敢面对现实而落荒而逃的时候。
我看着夜间的海面,风平浪静,天幕是宁静的深蓝,海面是纯净的黑。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的那次海上流亡。恩斯特小脸刷白,靠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海浪在舷窗外发出恐怖的怒号,我们漂离航线越来越远,淡水一天天耗尽,生的希望被死的气息掩埋。
那时候,我们身边只有彼此,一同面对着黑色的死亡,我向他承诺要一起勇敢地活下去,只是从来不曾打算一生陪伴他。
真的,从来不曾。
对此,他的心里是否早已看清?
也许有一天,他要杀了我我也不能拒绝吧。
六星期前的那天,亚尔弗莱一见到我就冷笑,“懦夫有很多,没见过你这么彻底的。”
我面无表情,“我也这么认为。”
他说:“存在的事实永远存在,不是你看不见就会消失的。”
“我只是选择不去看,”然后我观察着他依旧冷冰冰的表情,奇怪道,“你不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太过急切了吗?”
亚尔弗莱淡淡道:“因为他是我哥。”
我猛地笑出声来:“你哥?你现在承认他是你哥了?”
他不反驳,只是看着我的脸,加重了语气说:“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僵住,立即挥挥手阻止他说下去,“到此为止。”他讽刺地一笑。
我转身,他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他说:“也许你骗得了别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你比他还狠,他隐瞒事实,你干脆对事实视而不见。你以为你能维持假象一直到圆满地完成你的计划吗?”
我回头,不以为然道:“你错了,我可没有什么计划。”
他说:“没有计划,但是有一个心愿。你希望战争结束,你们还能在一起。”
“可惜,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冷不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你说什么?!”一定是挑拨,一定是。
他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没用。”
“你尽可以继续隐忍,当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相信,这个人是一枚定|时|炸|弹,他挑拨我是有目的的。
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纵使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亚尔弗莱的话就是要打击我,全是胡说,毫无依据毫无依据毫无依据……
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的思绪乱了,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结束这场战争——我却独独忘了,我最在乎的,是他的感情。
我本来是可以淡定的,可是一旦我怀疑,我就从此坐立不安。
我开始忍不住去查探三十六年前的事情,那几个星期,我感觉恩斯特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最近的那一天午后,莱斯特夫人偶然和我谈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将小王子在床上安置好,盖上毯子,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天真的睡颜,不知怎么的,就叹了一口气。我伸手摸了摸床头的百合。
“多米尼克少爷似乎很喜欢百合?”
我惊了一下,收回了乱飘的思绪,“大概吧,莱斯特夫人也是?”
她温和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夫人热爱百合。”
我想了想:“阿瑟安妮雅,夫人?”
莱斯特夫人微笑着说:“是约德尔夫人。”
“阿瑟安妮雅小姐是百合花的精灵,她从十八岁开始就应该冠上三头百合的银冠了。她既是约德尔家的公主,也是约德尔家的王后。”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莱斯特夫人淡然地笑了一下,“都是命运的关系,您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都是上帝在考验我们。”
她说:“都过去了,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了。”
我说:“可是亚尔弗莱和阿德里安……”
莱斯特夫人说:“不,孩子们之间深爱着彼此。既使是现在。”
“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因为阿瑟安妮雅小姐去世得早,他开始懂事的时候不亲近任何人,除了阿德里安少爷。”
“小时候的亚尔弗莱少爷最忌讳的人就是波拉玫朵小姐和恩斯特少爷。”
说着说着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贯庄重矜持的脸上也荡漾起了一道道笑纹。
“小少爷咬过人的。”
我摸了摸下巴,干咳一声,恩斯特的话,嗯,很正常……但是——
“波拉玫朵小姐也?”
“是啊,”莱斯特夫人点点头,“阿德里安少爷小时候只对小姐一个人笑过,小姐也从来不和其他的男孩子说话,小少爷可能有些嫉妒吧。”说完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回头看了看卧室里的小王子。
我心里的不安和怀疑却越来越重:“那么后来……波拉玫朵小姐的事情是与阿德里安有关吗,我听到外界的传言说……王妃死于产后抑郁症?”
莱斯特夫人的表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她走过去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说:“是的。”
“是阿德里安少爷将小姐送到了丹麦,那时候少爷已经在军部里了。”
我呆了呆,“为了国家的利益?”
莱斯特夫人摇摇头:“虽然大少爷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姐弟关系,阿德里安少爷无法面对他的姐姐。”
她说着说着,忽然用丝巾捂住了脸,哽咽起来:“哦,上帝,这真是一个诅咒,太让人痛苦了……”
她端端整整地擦掉眼泪,说,“这一定是神要惩罚彼此太过相爱,而超过了爱上帝。”
“要知道,其实阿瑟安妮雅小姐和约德尔伯爵也是姐弟。”
第十三章
恩斯特离开之后,我忽然感觉到令人可怖的虚空。
躺在地板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
房间里寂静得听到自己心脏在寂寞地轰响。
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些纷繁的画面,要是我不去知道就好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可怕,很可怕。
原来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他的过去与我牵扯,而是他的世界与我无关。
三十六年前的柏林,约德尔家的继承人迎娶了魏玛王室的一位公爵小姐,就是后来玫的母亲。同年,弗里德里希家名动全城的阿瑟安妮雅小姐在订婚宴上当众撕毁婚约书,次日失踪。
而更早的时候,柏林——波茨坦的上流圈子里就有流言:
阿瑟安妮雅小姐的母亲,以头脑和手腕著称的帕布莉卡夫人——是在嫁入弗里德里希家不到七个月生产的。
而当时约德尔家的继承人已有家室,两年之后,现在的约德尔伯爵出生。
约德尔家和弗里德里希家两族世交,虽然两人年纪上少有错差,但是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从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当约德尔家宣布长子的婚约者时,一大片人都跌破了眼镜。
帕布莉卡夫人对此却闭口不言。
对于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两人同父的关系,知情者都保持沉默。
四年之后约德尔老伯爵意外去世,阿瑟安妮雅被从阿尔萨斯带回,新的约德尔伯爵不顾两家的反对,离婚再娶了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并且在上流社会饱受非议的女子。
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尽头,手被烫了一下,我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疲倦地抱住了头。
那些事情让我想到崩溃。
阿德里安是阿瑟安妮雅的私生子,玫是约德尔伯爵和公爵小姐的女儿,只有亚尔弗莱,才是姐弟两人唯一的孩子。
而下一代的两个人,名义上的姐弟,实际上的表亲——阿德里安和玫才是彼此相爱的人?因为看到上一辈的悲剧,不能在一起,所以选择彻底分离?
胡说胡说,我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脑海里忽然地就蹦出了许多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香樟大街121号住着的那个贵族老琴匠,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啊,那是个纯正的雅利安美人……”
“那时候还听说,波拉玫朵小姐谁都不爱,因为他英俊的弟弟阿德里安……”
这就是亚尔弗莱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不相信。
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找我父亲,这一定是和我有关的,阿德里安做这一切是因为我。
冰凉的海风吹过我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一大滴液体吧嗒一声打在了我手里的书本上。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泪水在蓝色的封面上形成了一个圆。
《呼啸山庄》。
我轻轻地拂过扉页,心中流淌过那些诗句,涩然疼痛。
我像是一个不服输的赌徒,但是所有的赌徒都是悲剧演员。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当我以为你的苦衷是因为我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可以与你分离。现在我连你的心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感到无比恐惧。
至于真相,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抽出那张脆弱的黑白照片。
温和俊秀的男子扶着妻子的肩膀,笑得异样地幸福,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温柔。我知道,他有一双绿色的深情的眼睛,注视着阿瑟安妮雅的时候就像我注视着阿德里安。
我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真正的一模一样,这就是血缘不可辩驳的证明。
连一个旁人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都认出来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是兄弟。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真的,我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爱谁。
你一定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相信你,你说你爱我,你对我那么温柔,你和我做那种事情……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一定不是,我知道的。
我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海风浸润着的阿姆斯特丹,怎么会是一个这么干燥的地方呢。
我站在楼下向上仰望,天蓝蓝蓝蓝,三层的小楼顶上,伸出来的支架上满满的落了叶子的黄金藤,然后是一排的各式各样的植物,已经没有一朵花。
小时候的我,一株一株仔细地辨认过去。
那是波斯菊,那是矢车菊,那是百日草,那是小景天……父亲一边浇着水,一面用脚在地面打着轻快的三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节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
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说:“我看你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上来?”
语气平淡,带着微微的倦然,好像我让他久等了一样。
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愕然,一瞬间,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没有战乱,没有离别,没有阴谋。
六年十个月了,他一点也不惊讶,我一点也不激动,像一场梦一样,谁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
父亲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来。”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你不是被……?”
我还以为找到人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只是没想到打开这门就像是……回家一样简单。
父亲说:“一开始是,可是后来监视我的人把我送到了港口,打算送我去美洲,我自己要留下来,我说我要见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他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来找我,就让我和你一起去美洲。”
我茫然地看着桌上的一丛银鼠草,白盈盈的像未盛开的百合。
我恍惚地重复道:“他?谁?”
父亲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紧接着一个耳光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脸上,我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我继续沉浸在一片茫然中出不来,为什么?
他不是监|禁了我的父亲么?
他不是要隐瞒过去么?
他为什么又要放手?
为什么放我走。
他给我自由,我不要自由。
我喃喃地说:“为什么?”
又是一个耳光扇在我的另一边脸颊上,我的耳朵发出一声轰鸣,头甩向一边,嘴里一片咸腥。
“你还问为什么?!”
这时候,怒气这才渐渐浮上他的眼睛,就像是被不争气的儿子气过了头的父亲一样,一开始的平静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
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下终于正常了。
他揪着我的领子吼道:“他是个纳粹!”
我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我连连说道:
“不不不,父亲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为什么打我,你打我是对的……”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会愿意让你见我?”
父亲吓了一大跳,他放开手猛退一步,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一样。
他惊讶地看着我,大口喘着气。
他重复道:“他是个纳粹,是个纳粹……”
“你是怎么了?你疯了吗?你也是纳粹吗?那些都是真的?”
我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父亲说:“你杀了人,你在军队里,你对那个纳粹效忠?”
“是的,是真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就这些?”
我认真地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吗?”
第十四章
“谁告诉你的?!”父亲气急,喘着喘着就开始咳嗽起来,他边咳边说,“他告诉你的?”
“你认他是你的哥哥了?!”
哥哥?
我忽然笑起来:“不认,我当然不认的。”
父亲恨恨地说道:“那个没有灵魂的人,不是你的哥哥!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
父亲忽然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说,“安迪,他是你一定要恨的人,你不能相信他。他是天生的恶魔!”
我反手握住那双干枯的手,恳求道,“父亲,我只想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肯定不只他的身份,还有什么,求你告诉我……”
“安迪,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父亲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几乎站立不住,干瘦的手臂环抱着我,耳边的声音近乎抽泣,我说,“我知道,但是你是我的父亲,永远是……”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娜塔莎也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亲生父亲的妹妹,他们是北方明斯克的犹太人。”
“犹太人?怎么会是犹太人?不是,法国人么?”
“那是罪恶的谎言。罪恶啊,耶和华是严厉的主——请一定要惩罚他们!”
“惩罚所有以约德尔为姓氏的人……”
父亲的手抓紧了我的手臂,抠得我生疼。
“在你只有一岁的时候,你的亲生父母被一起枪杀,娜塔莎带着你从明斯克(即白俄罗斯首府)来到德国,于是我们一起离开柏林……”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叫被……枪杀?”
“因为你父亲,想带走阿德里安,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在约德尔家受到伤害……”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最爱的孩子却翻过来背叛了他,阿德里安没有跟他走,反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约德尔伯爵,约德尔家派人一路追杀到了明斯克……安迪,你的父母就死在你的面前。”
我连连退出好几步,彭地一下撞上身后的桌子,碟子啪地一声摔下,四分五裂。
“死了?”我喃喃地重复道。
“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我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那个英俊的男子笑得那么温柔,“他死了?”
父亲流着眼泪,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脸颊:“孩子……我的孩子,你已经和他一模一样了。”
我摸着照片,“一模一样……”
我拜托父亲:“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他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变成这样?”
父亲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抹过我潮湿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追悼过往的泪水,浑浊而痛苦。
他看着我的脸,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爱你,我心爱的孩子,我们一直以为,可以让你一生都不要触碰那一段往事。”
“1903年,我离开柏林前往莫斯科读书,在那里遇见了你的父亲,赛克萨德•霍夫曼,十多岁的英俊少年在学院里耀眼夺目,当我们知道对方也是从柏林来的时候,非常兴奋,我们成为了朋友。”
“他来自明斯克的犹太家族,在柏林的亲戚家长大,因为他的天才,几乎当时波茨坦的所有贵族世家都曾经资助过他读书,尤其是弗里德里希家。”
“1905年我们一起回国,柏林的社交界正是热闹的时候,先是传言说约德尔家的少爷发誓要娶比他大两岁的阿瑟安妮雅小姐,不久后又传言说已经和魏玛王室的公爵小姐订了婚。”
“那时候我才知道,莫斯科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求你父亲都没有成功,是因为赛克萨德念念不忘爱慕着一直资助他的,那位著名的阿瑟安妮雅小姐。”
“柏林的商会会长特别看中的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个天才,他的事业正在一帆风顺地起航,可就因为那个不切实际的美丽幻影,他的心总是痛苦着。我看得明白,为他心痛,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导他,他却根本不听……”
“一年半之后,约德尔家的少爷结婚了,阿瑟安妮雅小姐接着也订了婚。赛克萨德像是被收掉了灵魂一样,苍白得像个病人。直到弗里德里希家的订婚宴那天,他忽然跑过来把他的商行拜托给我,然后让我安排了去法国边境的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结果却盲目地害了他,我当时要是阻止他就好了,为什么我没有……”
父亲痛苦的抱着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带着阿瑟安妮雅两人逃到了法国。阿瑟安妮雅当众悔婚,闹得柏林风风雨雨,他们只能东躲西藏。”
“他们在一起一共四年的时间,我们只有断断续续地几次联系,赛克萨德一直跟我说他过得很好,非常幸福,其实那都是骗我的……从娜塔莎那里我终于知道,他一心爱着的女人,根本从来就不爱他。阿瑟安妮雅只是利用他逃离德国而已。”
“四年之后,约德尔家族更换了下一代的家主,新的约德尔伯爵派人将阿瑟安妮雅带回柏林,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接着赛克萨德回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失魂落魄,对所有的事情都无动于衷,甚至阿瑟安妮雅结婚的时候,他也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所有的过往都是一个梦一样,只有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开始对什么事情都采取一种冷漠的态度,他的女人和钱越来越多,但是却越来越像个死人。无论我还是娜塔莎,都已经靠近不了他的心了,那简直比杀了我还要痛苦。”
“直到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忽然跟我说要去参军——我简直难以形容当时自己的激动,那是我们少年时共同的梦想!我又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你知道吗,安迪,小时候你的眼睛里闪着和你父亲一样的光……”
“我知道,少年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是最后一样能拯救他的东西了。我们暂停了我们的事业,加入了国防军。后来……”
“1918年虽然我们战败了,但是你的父亲却重新回归了人生,他结婚了!一个勇敢的姑娘打动了他,并且有了你。”
那双布满了早衰的皱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眉眼。
“我的安迪……他多么爱你,把对他另一个孩子的爱全部都投入到了你的身上。他是多么想念他和阿瑟安妮雅的孩子,我常常会见到他对着那张照片出神。”
照片……我低头,泛黄的照片里,被母亲抱在身前的小小孩子甜美地微笑……真是一个小天使,他是我的天使。
“然后他听说阿瑟安妮雅怀了孕,他开始寝食难安,他总觉得他的孩子在约德尔家会受到伤害,要知道阿德里安是私生子,是最不光彩的事件的产物。我理解赛克萨德,但是当我知道他打算去把阿德里安带出来的时候,我拼了命地阻拦,赛克萨德简直就是疯了,要知道约德尔伯爵心心念念地都想杀了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他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可是这次他依旧没有听从我的劝阻,他真是个任性而疯狂的人。他也真的……太爱那个孩子了……”
“他策划好一切,就在顺利地接触到他的孩子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孩子拒绝了他,阿德里安他……不承认赛克萨德作为他的父亲。不仅如此,阿德里安还把这件事情全都告诉了约德尔伯爵。事发之后,赛克萨德连忙带着你的母亲和你逃离柏林,可就在你们一家返回明斯克的那天晚上……”
“被杀了?”我呆滞地问道,“是不是?”
“赛克萨德……还有,我的亲生母亲?”
我喊了二十多年父亲的人,一声痛哭,抱紧我,反复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
我呆呆地回抱着他,木然地说:“没关系,我也爱你,还有娜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