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奶黄球

2、邬古山2

　　听到小七说他天煞孤星，贺兰灼心中略感不快，平日里若是遇到这般场面，他怕是早已甩袖走人，今日却硬是坐了下来。

　　“你想知道那批珠宝的下落。”小七声音顿了一顿，问道“你爹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贺兰灼道：“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
　　小七低低嗯了声，若有所思：“他们将我在这牢中饿了三日都没个结果，若是教你问出来，也算立了大功一件。”
　　贺兰灼教人一语道破心思，不由讪讪，忽然间想到什么，拔高了声音：“你怎么知道寨主就是我爹？！”
　　“你们样貌肖似，尤其是眉眼。”小七说着，忽然笑了下，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这一笑竟灼灼生辉，教人移不开眼来，“我也只是猜了个大概，还你自己漏了底。”

　　贺兰灼心中讶然，暗道这个小七身陷囹圄，性命不过在旁人股掌之间，却安然自若，甚至一眼便能堪破人心，论心智洞察，全然不似个十五岁的少年。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贺兰灼说到一半，收了声，转而问道，“金帛的所在为何不告诉旁人，偏偏要告诉我？”
　　“你我同龄，又是鲜卑后人，难免生出些亲近之意，你愿意来这牢中看我，我也愿意送你一片前途坦荡。”小七说着，低头瞧了眼自己的右肩，伤口腐烂，绷带间渗出的血已然泛了黑，“更重要的是，方才我也说了，我不想烂在牢里，同样是死，冻死在外边更合我心意一些。”

　　贺兰灼毕竟是个半大少年，不曾经历生死大事，闻言不由歉然：“寨子中的医者都去救治二伯母了，实在腾不出手来。”
　　小七道：“无碍。藏珠宝的马车就在邬古山后，先前便有门客说巴陵坡多山匪，九沟八寨尤属赤荆寨为最，端王便留了一手，车驾先行，珠宝则藏在了山中。”
　　贺兰灼毕竟是未来的当家，知晓小七心思缜密，听他说话不可尽信，便多留了心眼：“端王既然知晓有匪劫道，为何执意上山，而不选择绕道而行？”
　　小七道：“上山未必遇匪，遇匪未必丢了性命，侍驾中有羽林卫蛰伏暗处，奉皇帝口谕，退一步便是人头落地。”
　　贺兰灼简直不可置信：“端王可是皇帝的亲兄弟！”
　　小七忽然说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爹一定很爱你娘，也很爱你。”

　　小七道：“你知道活人是怎么烂掉的吗？”
　　贺兰灼瞪大了眼睛，没说出话来。
　　小七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岁那年，失手大伤了大哥，父亲得知后震怒，将我和一个鲜卑的奴隶关在一起，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奴隶断了一条腿，却还活着，他的身体在一点点腐烂，血肉化为脓水，恶臭扑鼻。他醒着的时候因为痛苦发出叫喊，说的是我听不懂鲜卑语，几个词在嘴里重复喊着，我很害怕，不敢靠近他。”
　　“每天都会有人给我送来三餐，我哭着想要出去，没人理我。侍从们会强行往我嘴里塞东西吃，周围全是腐肉的味道，我什么都吃不下去，全部吐了出来，我开始砸东西，歇斯底里，我觉得我快疯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和身上全是伤口。”
　　贺兰灼听得心惊胆战：“后来呢，你父亲知道了吗，他原谅你了吗？”
　　小七道：“我父亲可能是知道了这件事，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送来吃的。我渴的不行了，就从那个奴隶面前抢走了半碗水和一个脏兮兮的馒头，以前我觉得恶心，但这一次我却忍着反胃吃了下去。”
　　“后来那个奴隶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渴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他就是死了，因为从一天夜里起，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呻吟。”
　　“后来，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是我的老师把我从那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放了出来。”

　　贺兰灼道：“那一回也是他把你从水池里拉了出来？”
　　“是他，他明里暗里帮了我许多，我很尊敬他。”小七说到一半，面色微变，“曾经很尊敬他，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贺兰灼有所察觉，抓住了两个字眼：“曾经？”
　　小七嗯了声：“等我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人值得尊敬。”

　　贺兰灼定了定心神，言归正传：“放你出去也不是不可，却需同我父亲商议过后。”
　　小七道：“你将他唤来便是。”
　　话说出口，察觉言辞不当，又添了句：“若是你愿高抬贵手，带我去见他也未尝不可，我现下既无兵器傍身，又重伤未愈，已是危在旦夕，想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见贺兰灼仍在迟疑，小七便放缓了声音，唤他道：“贺兰，我愿意送你坦途大道，便是与你生了亲近之意，也愿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泉泥销骨，也不枉这一片拳拳之心。”
　　少年模样本就生得俊俏，胡汉混血的轮廓尚未长开，便是牢狱之中，一颦一笑都似带着春雪将融未融的浓稠妍丽，一段话说的曲折百转，言辞间竟是一片赤诚。

　　贺兰灼心下一动，鬼使神差的，自作主张唤了几个狱卒上前，将那少年押着带去见了父亲。

　　赤荆寨主于天罡与大伯于天咫在走到堂中，见到贺兰灼和他边上立着的少年，狠狠拧了眉毛。
　　贺兰灼知道父亲平生最厌恶先斩后奏之人，加上近日来寨中闹了天花，此刻心情怕是不佳，心中不由惴惴，还未开口，小七便先他一步走上前去。

　　小七道：“我乃是端王亲卫，与他一道北上，知晓珠宝的下落。”
　　于天罡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坐上主位，将那少年上下审视了一番，道：“既是亲卫，泄露主上秘宝，岂非不忠之人，我又如何信你？”
　　小七道：“生死大事，何论忠奸？我若不肯开口，只有死路一条，若寨主愿高抬贵手，允我一条生路，财宝便是身外之物，在下自然双手奉上。”

　　于天罡沉吟片刻，问道：“你待如何？”
　　小七道：“现下我伤了右手，画不出图来，若是口述难免有所差池，不如我亲自带你们上山，若是寻到财宝，你们便将我丢在山上，生死有命，若是我能够苟全性命，也算做了一桩好事；若是寻不到财宝，将就地我杀了便是。”

　　于天罡一颔首，算是允了他，又道：“何时出发？”
　　小七道：“随时都可，若由我来定，自然是尽早，到时候许是能多一分生机。”
　　于天罡也不废话，当下便吩咐二当家道：“整顿人马，即刻便随这位小兄弟启程。”

　　贺兰灼看到小七在一向威严的父亲面前不卑不亢，三言两语便说服了父亲，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扭头却看小七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贺兰灼瞧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明明是左手，却在拇指和食指指腹下磨出厚厚一层茧，想必平日里未曾落下功课，先是一愣，半晌会过意来，埋怨道：“还真是一毛不拔。”
　　话是这么说，贺兰灼还是回身去屋里翻来那柄小胡刀，重重塞回了小七手里。
　　小七冲他一颔首：“多谢。”
　　贺兰灼想了想又道：“现下父亲已经应允了你，若是寻到财宝，不论他如何打算，我都会将你完完整整送到山下。”
　　小七抬了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所以？”
　　贺兰灼恼他不识时务，想小七有伤在身，又不敢动手，只能瞪了他眼：“所以别想着寻死了，年纪轻轻，下了黄泉，你娘也不想见你的！”
　　贺兰灼说罢，便扭头随父亲一道去准备上山的兵器。

　　小七一怔，看着贺兰灼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了句：“我从未想过寻死，便是这世上千千万万人想要我死，我却偏要活下来给他们看。”

　　准备停当，小七走在最前，身后是贺兰灼与父亲于天罡与大伯于天咫一行，统共七人，一道上了山。

　　昨日刚落过一场雪，大雪封山，山路艰涩难行，小七本就有伤，又在牢里饿了整整三天，贺兰灼怕他撑不住，特意送了些吃的过来，可直到临走对方不也曾动过分毫，只饮了些屋外的雪水。
　　少年如此警惕，却轻易松口带他们上山，贺兰灼隐约有所察觉，却也说不出究竟哪里怪异。想到对方与自己同岁，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自小便吃了如此多的苦，有些防人之心也是正常，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走到一处山洞前，小七正要抬步进去，被二当家于天咫捏住了肩膀。
　　贺兰灼知晓这是怕小七借着山洞崎岖回折偷偷逃跑，虽然不认同大伯的做法，长辈面前，终究不好多说什么。

　　便让其余三人先行进了山洞，寨主于天罡、大当家于天咫还有贺兰灼和小七在山洞外候着，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得回应。

　　于天咫失了耐性，一把扯过小七后领，便要诘问：“怎么回……”
　　可惜他话说到一半，剩下的字句便断在了口中。

　　贺兰灼只听得刀剑入肉的顿响，抬头却看到了他永世难忘的一幕——
　　大伯被人割开了喉咙，一刀毙命，脖颈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后仰，喷涌而出的鲜血贱了少年一身。

　　小七用那没受伤的左手割断了大伯的脖子，手里握着的，便是他不久前交给小七的胡刀。

　　地面碎石乱颤，伴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四面八方迅速涌来黑甲铁骑，乌压压的一片，甚至遮盖了茫茫雪地。

　　为首一人黑甲锁胄，翻身下马，纳首便拜，朗声道：“卑职燕云十八骑裴寅，救驾来迟！”

　　风吹得周字大旗猎猎作响。

　　隔着黑甲士兵，贺兰灼死死盯着那兵甲中央，胡服窄袖的少年。

　　“贺兰，我还从未同你讲过我姓名。”

　　少年半张脸都被血水浸透，眉眼俊朗如初，将匕首收入鞘中，对上贺兰灼震惊的目光，扬眉一笑：
　　“孤——便是周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