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春》张梧安

5、杨家

　　大房回京五日后，龚嬷嬷正式开始授课。学堂放在橙园里头，分了礼仪，管理两大类，也开授别的小课如交际，言谈之类的，却独不管女红。一般的官宦人家乃至贵族都极看重女儿们的女红，也多的是请了好的绣娘供奉做女师的。龚嬷嬷却满不在乎，“姑娘们日后都是要做正房夫人的，主妇的才能可不是浪费在女红这类讨巧的物事上的。绣的好便是锦上添花，绣不好也无伤大雅，不是什么大事。同样的，诗词歌赋也没什么紧要。”

　　这话很合老太太的性子，萧氏却有些不屑，与莫氏她们闲话时便讥讽龚嬷嬷不懂京里头的态势，“如今的新妇哪个不是一手的好女红，头天拜见妯娌婆母就看这绣工，绣的好才有脸面。更有许多人家的女儿连嫁衣都是亲手绣出来的，那穿上才有意义呢。”乔氏听了就不耐，“难不成四弟妹头天拜见咱们的时候送的礼便是亲手的绣件么？我回头去找出来瞧瞧，倒不知四弟妹的绣工这样好，十来年也不见露一手啊” 萧氏气了个仰倒，从此倒也不再轻易开口了。

　　如此上了十日的课，意柳日日要站足两三个时辰，小腿酸的走不动路不说，连一言一行甚至语调轻重缓急都要一一改正。每日从巳时开始到申时结束，连饭量都比往常大了一倍，晚上得用药汤泡脚才能稍消疲乏。意柳与昭柳咬牙撑住，十日上倒也练出了真本事，就这样笔挺的站上一两个时辰也不累了，但瑗柳与若柳就差得多了；茗柳更甚，第四日上就发了烧，真真切切烧了两日，回来人都瘦了一圈，就这样莫氏也不许她歇息，只好日日跟着姐姐们练。

　　龚嬷嬷这样对老太太说，“大姑娘与四姑娘天资好，能吃苦，且大姑娘有魄力，四姑娘人通透。二姑娘显得平庸了些，三姑娘却有些刻意藏拙，不过本身也弱了些，比不得大姑娘与四姑娘的灵气。五姑娘也是好的，年纪小了不少却也跟得上，有时候鬼精鬼精的说出来的话也很透。” 老太太也很认同，“那就再看些时日。”

　　好不容易等到杨家宴请这天，从前再多的不愿如今也是一万个愿意。如此一群女眷，从大房到五房足足坐了六辆马车。杨大人是方老爷子的门生，如今官拜从三品光禄寺卿，他家府邸距离方府也不远，马车还没停稳时杨太太便迎出来了。这位杨太太十分年轻，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圆脸看着倒和气。和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由杨太太做路引，吴氏打头，一群人进花厅去。

　　花厅里还未开席，太太们和姑娘们都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闲话。意柳等人向长辈请了安，杨六姑娘婉贞便来拉她，“一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姐姐们对这不太熟悉，不如随我逛逛吧？”

　　昭柳瑗柳对杨家的姑娘也是认识的，只不过不如意柳茗柳熟悉罢了，闻言便也点头，“方才一路上看着景色极好，那便有劳婉贞妹妹了。”

　　后来却是茗柳叽叽喳喳地给她们介绍，“这边的曲风林弯是最好看的，去年秋天时候我与四姐姐好看得都想住下来了，那儿是落玉梅，开花的时候比咱们家里的好看，颜色也多…”婉贞时不时应她两句做些解释，拐弯到了荣晚堂遇到杨八姑娘把茗柳拉去荡秋千，意柳她们也坐下来吃茶。

　　“知道你们回来了，我是很欢喜的，总想着给你们送些什么表礼贺一贺，”婉贞有些羞涩地从丫鬟手里接过托盘，“这是我自己做的珠花，花瓣是珠子穿的，叶子是打绒的，不是什么稀罕物，你们也别嫌弃。” 托盘里五只不同样式的珠花，做得十分精巧，昭柳便先捧了一朵茉莉在手中把玩，“实在是好精致，可见你下足了功夫了，那我便托个大先挑了。” 瑗柳挑了杜鹃，若柳本要推辞，最后还是小心的拿走了桃花样式的。意柳心底暗叹一声，应当是她方才瞧了两眼那只广玉兰若柳才这般推让，不过珠花实在好看，哪一只都不差，她便也大大方方的在发间做添色了。

　　“妹妹们在这里，倒叫我好找。” 丫头们才摆上果盘，便有人寻了过来，意柳一听这把尖嗓便知是杨四奶奶。

　　“才坐下不久，可是花厅要开宴了么？”婉贞赶忙冲三人介绍，“这是我四嫂，想必你们还没见过，四嫂，这是方家的姐妹…” “我晓得哪个是哪个，”杨四奶奶截断婉贞的话，冲三人伸出一根水玉般的手指，“这肯定是大小姐了，”她冲昭柳笑了笑，还不等她起身见礼又指尖一晃跳过了意柳指向若柳，“二小姐这粉蓝的裙子倒还不错。” 若柳一愣，正想着开口，杨四奶奶却转身不再搭理人，径自扶了丫头的手领了一群丫鬟婆妇走开了。

　　婉贞脸色雪白，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竟要起身向她们行礼。“我四嫂一贯这个脾气…实在是…待我一会一定禀明了母亲，还请姐姐们宽恕不周之处…”

　　昭柳瞧了瑗柳若柳一眼，见二人脸上倒都还好，便先拉了婉贞坐下道，“听说如今四奶奶管着贵府大小琐事，想必是很辛苦的，六妹妹别多心，这都是大家尚且不熟悉才有了些误会。方杨两家是通家之好，六妹妹且放心了，杨太太处也不必多言，你们府上可不能少了四奶奶一日呢。” 婉贞细细听了，拉着昭柳的手落下泪来，“可见姐姐是懂得我的…” 这下连瑗柳若柳也对她软语宽慰起来，待把她劝住了，便有人来唤开宴，婉贞不好顶了两眼红肿去见人，便请意柳带姐妹们先去，她回屋遮一遮再来。

　　花厅里热闹得很，杨太太作为主人却正时未到，一屋子女眷便有些面面相觑。四奶奶见状便站了出来主持了开宴，又代杨太太坐了半边的主位，对着一桌太太们劝起酒来,倒也把气氛热热闹闹带了起来。

　　“怎的还是四奶奶在管家，杨太太却不理事么” 苏二姑娘扯了这桌的杨五姑娘问。

　　那五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苏二姑娘便有些不快，又问个没完要她说。“你别问婉玉了，她对这种事是不晓得的。”另一位姑娘便制止她，“人家的事儿，你是客，插什么手。”

　　苏二姑娘满是不服气，“表姐这是要教育我？本来这样的事儿就奇怪，哪有正经主母不管事反而叫一庶子媳妇当家的？真是好没道理，倒还不让说了，明明这样尊卑不分。”

　　在这时候提什么嫡庶尊卑的，在座的女孩们倒是好几个白了脸。那婉玉与开口的姑娘皆是庶出，闻言却是泛起了泪。

　　“苏姑娘这是什么话管人家的事倒管的起劲！” 这桌上有了热闹，却是邻桌的杨七姑娘婉珠不乐意了，她正是杨四爷的同母亲妹妹。“我嫂子是因为母亲身子不好，才好心帮着管事罢了! 且她是齐家的出身，身份贵重如何管不好家？怎的到了你这儿却像是她硬抢了权去似的，竟还拿嫡出庶出攀污起我姨娘来！打量着谁不知道你是母亲的表亲呢，这话被人听了去，别叫人以为是母亲教你的心里话，要从你的嘴巴说!”

　　意柳心道不好，这事儿怕是要闹得更大了。三桌的年轻女眷都看了过来，幸好这屋子与主厅隔了两重珠帘倒没传去声去，依稀还能听到四奶奶的娇笑。

　　“哼，说得这么好听呐，”苏姑娘果然开口了，“就算前段时间主母有孕辛苦不宜管事，又怎么轮得到四奶奶你当前头三个奶奶都是没气儿的？且不说大奶奶是嫡长子媳妇儿，二奶奶三奶奶按排行难道不比四奶奶前？哎哟，你要拿出身说事儿，那大奶奶还是邕宁郡王的侄女儿，不比你这满口的齐家贵重？”她不顾婉珠气的脸通红，继续道，“就算是主母有孕，前头三个奶奶又’正好’也管不了事儿，那如今主母已出月子一月有余，四奶奶又怎的还不赶快把事情交回来？难不成是打量着主母好性子，管了这大半年的家贪了心，便只想攒在手里不交了？才听你家下人说今年夏天连新衣也没有，都捡了去年的旧衣穿，瞧你是穿得光鲜，却不知道四奶奶管了这家，如今账上的银子还剩几两!”

　　“你！”婉珠气得几乎发怔，竟朝着她扑过来要动手。一群人赶忙去拦，却是有人不慎带到了意柳，撞的她几乎要跌下去。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到底是把正厅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四奶奶正掀了珠帘进来，杨太太却也终于扶着婉贞从后堂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四奶奶先开口问，“倒不知我妹子怎的惹得苏姑娘不痛快了，她年轻单纯我替她给你赔不是也行，你却好大的脾气，这看着像是要打我们婉珠呢？”

　　“快些扶她们坐下。”杨太太却是亲手扶了最近的瑗柳与若柳，冲众人道，“小姑娘们拌几句嘴，倒惹得你们都不安生了，瞧瞧方家的姑娘们，这样水灵柔弱的人儿，你们也去扶呀？只小心别被这两头小狮子冲撞了才好，一会儿你们大太太可要找我拼命。”她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众人坐下，又转头冲四奶奶笑，“你姨娘的丫头方才急匆匆来找我说是姨娘身上不舒坦要我请太医，我亲自去看了她一趟，是早上吃多了积食，又找周大夫开了两剂太平方子，现下已经没事了。”

　　这话是解释了为何迟来，正厅围过来的太太们听了倒很理解，却都对那姨娘的德行不齿。四奶奶觉得有些丢人，迎着那群太太们鄙夷的脸色，绞了帕子道，“姨娘那样小心的人，断不会嚷什么请太医的话，这定是那丫头扯谎。”

　　“是与不是么，也不重要，四媳妇你回头去探望再问吧。”杨太太只微微一笑便把话带了过去，“方才我没来，听说你主动揽了来替我开席，这倒很好，我招待不周的罪过好歹是没让诸位太太姑娘受过，算是保全了杨家的脸面，这我是要夸你的。”她话风一转，“只是你这两位妹妹闹了不痛快你却恍然不知，这却是你的不对了。”她不再与四奶奶多做纠缠，便拉了苏二姑娘与婉珠出来，“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仗着年纪小不懂事便闹出这许多事来，还不快向大家伙赔罪。锦悦你这丫头说的太多浑话，我会写信告知你母亲狠狠管教，婉珠，你自小在你姨娘身边长大，却是有些宠过头了，我少不得得亲自管教你，你便住到我的院子来吧。”

　　一点没偏帮，只是各打了五十大棒又顾全了两人的名声，锦悦与婉珠便也不再多话，向众人赔罪一番，这事儿也算揭过了。意柳在人群里瞧见乔氏与郑氏在交谈，眼神流转在杨太太与四奶奶之间，想必是在评点着这事儿。不多时大家又重新坐下，连锦悦婉珠都饮了玫瑰露言和，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到了晚上请安的时候，萧氏把这天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唤了瑗柳与若柳坐到她身边，又褒扬昭柳稳妥大气，一人赏了一支簪子，都是上上之品。

　　“刘家这两个丫头我都见过，从前那大丫头与尹恭的婚事还是我陪着两家说定的。” 老太太对杨老爷很熟悉，连杨家大少爷从前都是常常来请安的。“刘家大丫头嫁去这许多年，却没享几年福。她去了后尹恭先续的那孙家女儿是个不大成器的，后来人没了他又要续弦，却不知怎的又找回了刘家，刘家却也愿意把小女儿给他。我原道这丫头要可惜了，生了儿女却失了管家权，不过今日这样看，她定是能站稳的。”

　　“母亲说的正是呢，”萧氏笑得畅快，“原知道了他家的事心里也为这杨太太委屈，不料今日这出戏唱出来，我瞧着在场的太太们没一个不畅快的！”

　　“总是那媳妇太过了些，如今名声肯定是要臭了，今日这些太太们回去，不过两日满京里也都知道了。”莫氏握了茗柳的手，从前茗柳在杨家被四奶奶一盏热茶泼了满身，虽没闹大，但她心里还是极恼火的。

　　老太太又教导了不必闲话，特特敲打了萧氏一番，留了半刻才让众人回去了。

　　过了几日，京中果然传遍了杨家的闲话，都说那杨四奶奶不孝不敬，乖张跋扈，无管家之能却把住不放，差点连从前孙氏死地不明不白都安在了她身上。杨四奶奶又闹了两回，最后杨大人出面把她关进了祠堂，管家权得以重新交回杨太太手中，连那位姨娘都禁了足，还是杨太太拦下来不让送回老家的。一时间贤名满城，杨太太大出了一番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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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