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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相逢 ...

  •   寒空凌日,阳光虽盛,初冬的丝丝寒意还是从路边的衰草中悄悄渗透出来。

      一行队伍正缓缓行走在官道上,领路的是名皮肤黝黑的年轻将军,其后跟着一辆通体鸦青色的车舆。车舆身看似低调朴素,但铜制轴头下的木质楠木纹,车身下部繁复而规则的朱砂描画,车沿下轻轻摇晃的琉璃制车穗子,隐隐透露着车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车舆从锦都城出发,一路向西南,已行至八日,前看就要到南岭城了。

      车舆外沿前部跪坐着一名寻常打扮的胖子,人上了些年岁,却不见蓄须,说出来的话也尖尖细细:“主子,这过了一匹大山,果真是另一番风光!”

      车内人打量了一下窗外的景色。

      孟冬之季,南岭一带仍留有绿意沉沉的景象,而出发时锦城的草木早已萧瑟一片。可他无心欣赏风光,扫了眼窗外,随即垂目盯着手上紧握的一个脚环不语。

      脚环上垂着一枚无舌铃铛,寄来的人只说铃铛的主人身在南岭。

      其实,他不能确定脚环是不是心中的人儿佩戴的那枚,但他觉得一定是,他寻她已经两年多了,临海、安平、宁坪、苏江河畔......但凡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都派人搜寻,甚至几次不顾内阁阻扰,抛下经国大业亲身前往,可结果都是一无所获,没有南雅的丝毫踪迹。

      此番终获得一封匿名信告知南雅行踪,附上无舌铃铛,他内心便抑制不住的激动。虽内阁朝臣们苦口婆心劝说天子无故离京乃轻率之举,但也不能阻挡他前往的决心,此番他找了个替先太后省亲了愿的台阶,便扮着富家子弟疾行南岭。

      心中却是不安和忐忑的,若此番找不到她,又该去哪里寻她呢?

      “哈哈!”窗外传来孙孟庆刻意的笑声,“主子,你看看,这么条小河沟,竟还有人在上面造着桥呢!这不就是带着斗笠打伞吗?”

      孙孟庆挺着肚腩说这话时,手正指着官道旁的一条小河沟。河沟很窄,如今孤着几滩水,估计夏日水盛之时几步便可踩着石头蹚过,并无修桥的必要。可偏有一个老石匠带着一个小石匠在这里搭桥,看这进度,大概再有几日便搭好了。

      见车内人并未回话,孙孟庆只好继续自言自语缓解尴尬:“南岭这地方果真是风雅之地,一个小河沟都这样,难怪那濛水河柳陌花衢之处的文人骚客们这般出名了。陶校尉,你说是不?”

      领头的黝黑将军并未及时回应,孙孟庆连唤几声,陶嶙才回过神来:“是啊!是啊!”

      面对如此敷衍的态度,孙孟庆气不打一出来,车里一位这样罢了,车外这位也这样。陶嶙这两年也不知跟着抽什么风,常有这失神之时,孙孟庆猜他这是犯了相思病,却不知他是相思谁,这位赫赫有名的禁军上军校尉,年纪已经二十有四了,婚事竟还无着落,已成锦城一大奇观,甚至有好事之徒设了赌局,押得就是这黄金单身汉会娶哪家女郎。

      孙孟庆曾委婉问过他两句,陶嶙却很是逃避这个话题:“圣人不也没娶吗?这后位还空着在,孙总管还是操心操心这个吧!”

      是啊,若说陶嶙是锦城一大奇观,那当今圣上便是东禹第一大奇观,登基六年,年过二十有六,后位悬而未决,纵使朝臣谏劝不断,民间议论纷纷,圣上却如入定老僧,充耳不闻。后宫更是一片惨淡,寥寥妃嫔们无精打采,更有甚者竟跟随着兰妃礼佛修行,而每每遇见往日气场强大的梅妃,孙孟庆面对的都是一脸怨气。

      圣人清心寡欲,众人无计可施,就将这矛头纷纷对准圣驾旁的最亲之人,时不时地指责他尸位素餐,致使天家面临绝嗣之患。

      想到这里,孙孟庆望天长叹,欲哭无泪:若当初,那人鱼小娘子留下来该多好啊!

      南雅离去,圣人虽甚少提及她,但这日日夜夜的寻人画像,数次的寻访,时时刻刻提醒着孙孟庆,南雅在天子心中的份量。份量太重,话到嘴边就坠上万钧的负担,于是孙孟庆也不敢说起消失的小娘子。

      脑袋里翻来覆去地寻找着话茬,孙孟庆灵光一现:“这番出行倒真是妙,再过几日便是欧阳家老九的娶妻之日。这九郎啊,荒唐少年郎,终是将心定下来了。老奴已备上贺礼,聊表圣人心意。”
      醇厚而低沉的嗓音从车内传来:“甚好,你安排妥当。”

      空中传来啾啾的叫声,孙孟庆抬头望去,隐约看见带着剪子尾巴的鸟影掠过,他不禁虚了虚眼,这大冬天的,怎么会看见燕子的踪影?

      队伍在城门外十里处与欧阳家的接上了头。此番出行低调,贺千帆心怀旁事,便在车内寒暄了几句,只叫接行的欧阳夕随车谈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准新郎眉欢眼笑,反而没有车外族老们的拘谨。贺千帆将他上下打量,也不禁被他满身喜气感染,淡淡一笑:“上回见九郎还是我登基之时,这回见面却是你五子登科之际,算是你我兄弟的巧缘了。”

      欧阳夕也意外此番婚事来得这般容易。那日与杨娘子祭拜祖先后,真是得先祖保佑,他与父亲提及求亲之事,父亲竟一口就答应了,后来才知是有族老早相中杨娘子的八字,说是利家族兴旺。果真是情投意合,结不解缘,想到这里,他不禁齿牙春色,但天子面前,还是微微敛下得意之情:“夕也这般年纪了,也当成家立业了,不然这番见了我圣人五哥,岂不和着我阿爹一起数落我了?”

      贺千帆嗤笑道:“这番话从你嘴中出来倒稀奇了,是何般的佳人才能收服你这风流郎子的心?”
      欧阳夕倒是不谦虚:“正是那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又是那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贺千帆抬抬眉:“你倒是胆肥。”

      “夕某这可不是胆肥,我这是陈述事实。”欧阳夕伸着脖子探来,“圣人你宫中人丁稀薄,想来是无那绝色能迷住你老人家的眼。我的五哥哥啊,你何时才能给夕弟弟找个皇后嫂子啊,这全天下的人可都眼巴巴地盼着呢!”

      这话是有几番僭越了,贺千帆听后便握紧拳头,双目盯着他。欧阳夕这头借着新婚之喜,爽了口舌之快后便后悔了,正紧巴着眉眼等着贺千帆捶过来,却见贺千帆眸色一沉,若有所思道:“此番说不定真能给你找位嫂嫂呢。”

      欧阳夕先是一惊,后又鼓起掌来,喜道:“若夕某心愿成了,那真是双喜临门了!”

      秋霜叶红,一片枫树的落叶缓缓地掉落在棕黑色的发丝上。发丝在秋风中悠悠地掠过红唇,那唇瓣往上轻翘,朝着鼻尖掠过一口清气,将红叶吹了下来。南雅将红叶接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听着仆妇清点着欧阳家送来的聘礼和带去的嫁妆。

      本是无父无母的命,嫁得又别有目的,寿鲜却打定主意要让南雅嫁得风风光光,按她的话说,估摸这半吊子人鱼只嫁这么一回了,绝不能委屈。于是,这嫁妆和聘礼堆在这小门小户里倒显得不少。管家的妇人早几天就想将账目说与南雅细听,无奈伺候的是个撮盐入水的主,最后是半拖半拽才哄得人来听这几页簿录。

      仆妇看着南雅瘫在榻上百无聊赖的模样直叹气,心中又暗自庆幸,亏得嫁的是欧阳家的庶生子,也摊不上管家理事的差事,虽是孤女无亲,竟也攀上了闲里富贵的好命。

      南雅自然不知仆妇的心思,只暗自琢磨着三日后新婚夜进了九重塔,如何取得内丹之事。寿鲜告诉她,用她惑人之力即可骗得阮青梧交出内丹,可她心中总归不踏实。思索片刻,她也烦了。对方是个要死不活的普通人,届时惑人不成强取就是,拿了内丹还给寿鲜,她自可潇潇洒洒离去,管不得那锦城的姓贺的什么时候来了。

      忖思间,守门的家仆来报:“方才守城的白音将军来访,说是要看病。娘子喜事将近,也不诊治寻常人。某觉着奇怪,担心这军中煞气坏了娘子的好事,寻了个由头把她拒了。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告知娘子才好。”

      南雅回过神来,问道:“那白音现在何处?”

      “还在门外,仿与随行说着什么。”

      比起一长串什物钱财的目录,这件稀奇事倒勾起南雅浓浓的好奇心,她趁机摆脱了仆妇冗长的报告,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院门处,耳朵往门上一贴,将外面人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与白音前来的应当是军营里的同僚,开口便是一句末将:“末将是替将军不甘啊!想前几年欧阳夕烧了军资,揍了押行官,那飞骑尉一家也颇有势力,若不是将军那装模作样的三十鞭子,那小子岂会那么容易脱身回家。将军一番苦心,战场上百折不挠,此番怎可付水东流?”

      白音没有即刻回话,而是沉默了一息:“我对欧阳九郎并无旁意,我承的不过是旧主恩情,齐大非偶,白某这般出身,容貌也有瑕,你操错心了!若非我及时赶来,真让你打着我的旗号进了杨娘子的家门,岂不贻笑大方,也让欧阳家难堪了吗?”

      那方着急了:“白将军战功赫赫,岂是一般女子比得!某粗人糙话,白将军一见欧阳家那小子,神情百般不自在,末将是看在眼里的!将军再这样口是心非,瞻前顾后,便叫这杨娘子捷足先登了!”

      “住口,岂可妄言!”
      “末将挨罚也要说!出身怎么了?杨娘子替这风月场所出诊,欧阳家不也准了吗!实不相瞒,末将与这杨娘子是同乡,此前托人查探了这娘子的底细,她身世不假,可她自幼多病,深居闺门,哪有机会习得什么医术呢,这怎么到了南岭,倒会歧黄之术了?末将此番实来探探她的底细,末叫欧阳家被路柳墙花的手段骗了去!”

      南雅心中好笑。亏得她假身份的正主常年多病不见人,后无声无息病死,才叫寿鲜窃得身份。而此人多疑又如何,她不见他面,他岂能知道自个儿医术如何?

      谁料白音听进去几分:“若如你所言,将这杨娘子底细探实,也不负欧阳家昔日对白音的恩情。这样,我让人去一宿无眠问问,这杨娘子出诊过多少人,医术究竟如何,是否沾惹这烟花之气。而其他的,勿需你我再操心。你我身负戍守之职,理应恪尽职守,现下京城里来了贵客,我们应当打起十二分精神,莫叫儿女小事分了心去。”

      此言落下,两人便离去,留下南雅站在门后抄手皱眉。
      这倒麻烦了。京中贵客,南雅预感十有八九是贺千帆来了,虽说她如今模样大变,不担心被人识出,但心中总归不自在。还有方才白音打听一事,也要让寿鲜做好提防,她未在一宿无眠诊治过,莫叫白音的人问出破绽。

      思来想去,还是即刻得去濛水河边走上一走才好。

      人到一宿无眠时候,正值午后清闲时刻。楼里的姑娘们洗漱用餐后,要么三五群聚在一起闲聊,要么就懒散着身子闭门不出,整宿酣歌恒舞的热闹早已消散在阶柳庭花之处。有眼尖的红粉女看见南雅进了门,抚了抚垂髻,上前朝着这位当家主子的好友讨好点头。

      南雅偏头应道:“你家寿当家呢?”

      女子翩然一笑,遥指寿鲜惯来待客的偏厅。

      南雅忙疾行而去,走了两步,才回头补上道谢。

      偏厅在折廊的尽头,南雅走的这条道不是正路,要去偏厅大门还得绕上半圈,她嫌着麻烦,袖子一撸,脚尖一抬,就翻过了雕花窗。

      人很轻巧地就弓身落地。

      彼时,秋风从背后拂过,留鸟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南雅理了理袖子,素手一撩,将垂于胸前的发丝置于肩后,继又抬起头来,冷不防撞见一双极为熟悉的深窝眼,那对眼中黝黑的瞳迎着清秋光华,印刻着南雅呆怔的脸蛋。

      依旧是醇若浓茶的声音:“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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