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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村落 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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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位置偏僻,几乎与世隔绝。外头改朝换代翻天覆地,村里的人都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大多数时间里,村里都是很和谐的。大多数时间里。
村里有一个少年,打小就聪明,什么三岁识字六岁作诗九岁作画十二岁出口成章根本不算事儿。也就是村里人心大,只是夸夸他聪慧,背地里酸两句早慧夭折什么的。要是放在外头,隔天就登人民日报头条,连跳数级考进哈佛本硕博连修成为人类世界一颗火箭速度升起的新星也未尝不可。又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天两头在田里劳作练出一身纤长有力的少年身躯,却始终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水灵灵的眼睛一转嘴唇一勾,就哄得村里的大妈大婶个个搂着抱着叫心肝。只一点不好,懒散。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娶个勤快老婆就行了。少年自小嘴甜讨喜,谁提到他都说是个乖巧听话的善良孩子,怎么说怎么好。
自打少年到了十五六岁,村里百十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托人上门说亲。少年姐姐妹妹的每每叫的亲热,可桩桩亲事也都是他笑嘻嘻地应付过去。
一转眼少年到了十八岁,长得越发俊俏。虽然懒散,但干起活来也是一把好手,脑袋更是一顶一的灵光。就这样一个少年,辛辛苦苦熬到了十八岁,一个在村里“无论如何都该订亲事了”的年纪,却仍旧对说媒的千回百转陪着笑脸硬是不点个头,惹得三姑六婆越发着急。
少年十八岁那年春节,三姑六婆围着他团团转,每个字都不离结婚这回事儿。饶是少年舌灿莲花也疲于应付:“婶子啊,您就饶了我吧,我还不着急结婚呢。”
李家婶子一撇嘴:“哟,还不着急呢,都要成老男人了!这会同你讲的这个表侄女儿可不一样,人出落的是咱们村的一枝花,祖上几代做过官,她爸是做木匠的,娘家家底也殷实,今天十七,刚刚比你小一岁!人生的勤劳能干,十四岁就把一家老小的事情打理得妥妥帖帖的了。人家姑娘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她自个儿瞧上你小子了才会主动来说媒的,怎么着都得见一见,恁的甩人家脸子婶子也丢面儿。”
少年心知这事不能善了了,想着前些天也碰见过,还叫了声王家妹妹。人是水灵,有些羞涩,不过婶子所言非虚。过两天见一面解释清楚便罢了,就笑着应了下来。
没聊两句,婶子神神秘秘地贴近少年,小声问:“你老实告诉婶子,是不是惦记着你家借住的那个外乡女儿?”
婶子说的“外乡女儿”,就是少女。少女的母亲少时离乡,如今不知为何归了乡,祖宅已不复存在,少年的父亲念着同族的亲缘,让她们借住。少女生得娇嫩,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皮肤白皙温润如玉,很少出门。总是冷冷淡淡的,偶尔笑一笑,跟幅画儿似的,和粗线条的村庄格格不入。回乡没几天,少女的母亲突然死了。村里人更避讳她,思量着她克母。也唯一能跟她说上两句话的,就是少年。
“那姑娘是好看,但她母亲总归是嫁出去的人,再回来带来的就是外乡女儿,不知根知底的,总不如王家侄女,你好好思量思量。”婶子语重心长地说着。
惯来对长辈“耐心十足”的少年微微冷了一瞬的脸,又笑了起来,让婶子觉得刚才那只是幻觉:“哪有的事儿,婶子多虑了。她性子忒冷,连话都说不上两句,我哪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那见王家妹妹的事儿就您安排了?招呼我一声便是。”
见少年仍是一惯的和和气气好脸色,婶子放心地点点头,又开始絮絮叨叨。没过一会儿,少年寻了个借口,拿了两个豆沙包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池塘边,少女坐在石头凳子上,支着下巴呆呆的看着池塘里的鱼。时近傍晚,老旧的纸灯笼散着昏黄的光,越发衬得少女的一张小脸清丽可人。睫毛低垂,潋滟一汪清泉,不知几何星辰。
饶是少年看惯了这张脸,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动了动喉结,才若无其事地走到少女身边坐下。
“你来啦。”少女温柔地笑笑。少年把手里的豆沙包都递给她,看着她眼中的波光,小口小口地吃着豆沙包,心里想着:什么狗屁的冷淡,不过是个喜欢吃甜的丫头,话少些罢了。
“两个豆沙包就高兴成这样,没出息。”想归想,少年的嘴上不饶人。少女习惯了,没搭腔,就笑笑说声谢谢。家里来了客人,她是不方便坐到桌子上吃的。少年的父亲没空管她,投食的任务就交到了少年手上。几次下来,也知道了这丫头喜欢吃甜,喜欢吃糯米。好吃却小鸟胃,三两个豆沙包就饱了。
两人都不说话。少女默默吃着豆沙包,少年假装看池塘,偷偷看两眼少女又很快收回,耳梢微微染上一点微不可见的红。
过了一会,少年先开口了:
“过两天……我要同王家的女儿……相个亲。”话刚出口少年就后悔了:这事儿同她讲作甚?又无甚关系。可是不说,他的心里又偏生有个疙瘩解不开抹不平的。许是某种心理作祟,少年在后悔之余,亦隐隐期待着少女的回答。
少女开始吃第二个豆沙包:“挺好的,王家的姐姐人不错,条件也挺好。”昏暗的天色,掩盖了少女低垂眼帘下的复杂神色。
少年自嘲般地笑笑:他在期待什么呢?“我不想你去”吗?既然她都拒绝过自己了,何必再上赶着去讨没趣呢。
少年是想过表白的。在十六岁,第一次有人上门说亲后。少年观察少女的神色,说他推了那家姑娘的说亲。少女说,为什么要推呢?那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会是一个贤内助的。少年毕竟是十六岁的少年,一时气血上涌也顾不得思量再三,张开便说了真心话:可是我不喜欢她!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声音问,那你喜欢谁?我吗?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陈述事实。少年的心凉了半截,心知少女早洞悉一切,不过顾及他面上不好看不戳穿罢了。他又何必戳破自讨没趣呢?
少年很快恢复了冷静,细心观察着少女,斟酌着状若无事地说:“没有!哪儿的事。娶妻生子无聊透顶,我乐得和美丽的姑娘聊天逗趣儿,娶了亲就不合适了。”
长久的沉默。
少女没看少年:“那你如果娶了,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也不错。”
少年见她不动声色,勾起了他最常用的风流微笑:“哟,这么关心我的事,看上我了?”
少女还是不看少年,淡淡地说:“多想了,作为半个姐姐担心你这臭脾气孤独终老罢了。比较你浑身上下也就这一张脸能提点两句,别等老了丑了没人要了再后悔没结婚。”
“放屁吧你就,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整天冷得跟冰块儿似的还刺人,哪个男人要你这个冰刺猬啊。”
少年若无其事地闲话几句,少女如常作答,不热情也不冷淡。少年寻了个借口离去。少女背对着少年,轻轻叹一口气。
少年聪明,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聪明过了头,他能看出来所有的细微动作表情神态背后藏着的东西,能敏锐地感知到人的喜怒哀乐,但他从来不多说也不多做,没有被任何人的情绪影响过。少年很好地扮演着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孩子,不促成喜剧也不阻止悲剧,只是旁观,然后用笑脸应付所有人。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笃定少女是不喜欢他的。因为无论他怎么观察怎么感知,少女始终没有什么波动。像一口在荒野里存在了万年的井,偶尔因风漾起微波。旁人多大的情绪波动都无法让少年在意分毫,但少女的平静却让他几欲抓狂。
不是喜欢她。少年确定。更像是一种占有欲,和喜欢那种纯洁美丽的东西不搭边。他只是想把干净的少女从云端扯到他所处的地底泥泞里来,想打破她的平静,看看她的内里是否也是跟寻常人一样有温热的血和跳动的心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结婚是最好的手段了不是吗?不择手段,他也要把少女捆在身边,让光遁入黑暗。
“是啊,王家妹妹生的水灵,活泼能干,我爹也挺中意她。”少年掰着手指,若无其事的笑着说。
少女扭头看向他:“这么说来,你好事将近咯?婚宴上,我可要坐姐姐的席位。”
“臭丫头想什么呢,没大我多少还蹬鼻子上脸了。”少年笑意不变,只是心里微微膈应:“顶多给你一笼豆沙包打发你。”
“得了吧,先让王家妹妹看上你再说。”
少女看了一眼少年,瞳孔黑的深邃,眼神透亮。少年厌恶又迷恋这种眼神,仿佛扎透了他的层层伪装扒开了他肮脏的内心,扭曲的心理。又那么澄澈,让人想抓住据为己有。少年面上还是不变,心里很快地盘算着:这步棋也废了,但王家的那个女儿似乎和她有点交情?弄太惨总不太好。那就安排明天林家的二儿子和她一见钟情,左右婶子安排见面要个两三天,想办法让他们后天定亲就行。嘛,也省了不少功夫。
“不说别的,凭我这张俊美无双的脸,除了你这个不通人性的冰块儿还没有哪个姑娘能拒绝我。”
“靠脸吃饭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啊?”
少年闭了嘴,心念电转着下一步怎么走。少女却突然开口:“说起来,我也到说亲事的年纪了。”
“啊?哦……是哦。”
少女笑了笑:“那我过会去说,托婶子找找哪家有合适的儿郎。我没什么牵挂,一切托伯父做主就好,到也省事。”她说这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仿佛与她不相干似的漠然。
少年愣住了。他千算万算,筹谋多年,却万没想到少女也十八岁了,也当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