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家小孩儿的高中见闻录》远远客

11、又见家长

　　东野明不知道自己是获得了救赎，还是倒了血霉——秋天的毒日头底下，他大汗淋漓，艰难地从哀鸿遍野、同袍们挥汗如雨的操场，跋涉到校门口，又从校门口领着董源的妈妈和贾亭西的妈妈穿过长长的升旗广场，进入教学楼，爬上五楼，走到走廊最东头的办公室。这一路上，头顶着金灿灿热辣辣的太阳，脚踩着滚烫的地面，爬着溜溜高的楼梯，听着两位年龄至少差十岁的阿姨，用明显存在着代沟的语言，殊途同归地吐槽乃至谩骂自己的儿子，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东野明倍感压力。在贾亭西的妈妈酝酿如何收拾贾亭西的时候，皮都抽紧了的东野明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听到里头传来他舅模糊的声音，忙扭动把手推开门，自己退一步——坚决不能踩到年级主任办公室的一块儿地板砖——扭头龇着牙对着身后的人极为恭敬的说道：“阿姨，到了，请进！”说完，就抽身后退——得永生者必远离是非之地！ 他撤的太快了，以至于没有看到他舅一秒变脸的传奇——估计看了他就撤得更快了！
　　刘生瞥见他外甥溜得比抹了油的耗子都快，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也不喊主任，也不喊舅，一点也不尊老爱幼，都说外甥像舅，像他奶奶个腿儿！”，脸上却笑得端正大气，一双眼睛明亮亮，满满传道受业解惑为人师表的凛然正气。
　　“来了二位”，然而一张嘴就有点店小二的自来熟，“二位是他俩的家长吗？”刘生指着旁边的董源和贾亭西。
　　“我是董源的妈妈。”年纪稍微大些的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在门外满是气愤的脸上，在看到自己儿子歪七扭八的军训服之后，尴尬丛生，忙拉了董源过来，“你又干什么了？快，给主任认错！”
　　刘生忽然觉得她眼熟，无数张脸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锁定了一个目标，他笑着朝董源妈妈点了点头，“家长先和孩子沟通一下，然后咱们再说。”说完他扭头看向贾亭西妈妈，“你是贾亭西的……”
　　“妈妈，”贾亭西的妈妈接道，“我是贾亭西的妈妈。老师，孩子们惹什么事了？”
　　刘生眼光微闪，黑漆漆的眼珠在半眯起的笑眼中挪了个位，正看向贾亭西——这小子联系家长的时候没有说实话，是这起打架另有隐情呢，还是不想破坏同学关系？
　　贾亭西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掀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一下，撇了下嘴，就错开了眼。
　　刘生了然，这小子嫌他多管闲事了。于是，刘生一声冷笑。眼瞧着贾亭西和他妈妈都变了脸色，才说道：“贾亭西同学和这位董源同学打起来了。虽然是董源同学先得罪了贾亭西，但的的确确是贾亭西先动的手，”说着，他走过去，抬手摁住董源的脑袋，轻轻一扭，在董源以为自己要被年级主任“咔嚓”掉以解恨的时候，他被贾亭西一拳致黑的眼眶，就大咧咧漏了出来。
　　董源的妈妈立刻双眼含泪——打她进来，她儿子就站在她右侧，把自己乌黑的右眼眶子藏了起来，“这里是怎么话说的？怎么好好的就给打成这样？董源就算做了不对的地方，你们同学家家的，不愿意原谅他，你告老师呀，让老师告诉我，我自己教育他，你怎么能给他打成这样！”
　　贾亭西的妈妈脸色相当不好看，“老师说是你儿子先惹的我儿子”这句话在她嘴里滚了两三趟，到底没吐出来，毕竟自己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她抬头问贾亭西：“你为什么打人？”
　　贾亭西的脸拉得老长，扭头闭嘴不说话。
　　刘生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吸了满嘴的茶叶沫子，又喝了一口，就着半口茶水把茶叶沫子都咽了，瞧着董源的妈妈已经酝酿好情绪准备抱着儿子开哭了。而贾亭西的妈妈面对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十月怀胎生的胎盘——他是死活不都开口。
　　“家长们都先冷静一下，你们好好和孩子说。你们先从孩子那儿了解一下情况，我再和家长们说一下我了解的情况，省得咱们都了解不全面，到时候问题不好解决。咱们可不能让小孩儿们的矛盾过夜。”
　　贾亭西妈妈和董源妈妈听了忙点头，异口同声，“对对对，不能过夜。”
　　然而刘生作为资深教师，一眼就看出同样的语言底下埋着的可不是一样的心思。一个是很铁不成钢，希望孩子赶紧消停，别再给他找麻烦；一个是唯恐儿子再受二茬的气。都是当妈的，也都不是啥坏心思。刘生犯不着揭破这种小心思。于是继续慈祥：“那咱们就先解决矛盾，然后家长们看看，是带孩子去校医室看看，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贾亭西妈妈一听，立刻说道：“先解决矛盾吧。小孩们都活蹦乱跳的，伤应该不严重。”
　　董源妈妈仔细给他儿子做了个360度的全眼扫描，确定她儿子就眼上一块青，于是也点点头同意了。
　　“那咱们去小会客室，一家一屋，半个小时以后，我去请二位，咱们再说。那屋有监控啊，好好说话，别动手。”刘生说完，笑眯眯起身，领着四人出了他办公室的门，进了正对面挺阔气一个红棕色双开门的屋，屋里一溜小门，跟快捷酒店似的。刘生推开就近的三号门和四号门，“请进，请进。里面有水，有饮水机，都能用。家长和孩子慢聊。我就在对面。”说完，把他们都让进去，自己给他们关上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转头就回了自己办公室，掏出手机，给后勤处李主任发微信。
　　“老李呀，咱快把小会客室重新拾掇拾掇吧，来个人挂个牌儿，真跟‘7天’一样了！和咱们学校的气质不配呀！”
　　对面的李主任秒回消息，只有图片一张，蘑菇头的娃娃狠狠咬着手绢，底下赫然三个大字“没有钱”。
　　刘生冷笑一声，在手机相册里翻了一会，找了个黄世仁抢喜儿的图片发过去。
　　对面又是秒回，刘生瞄准了点下去，手机里头传来阴森森饱含质疑的疑问；“刘主任，虽然我不太敢相信，但是，为人师表的你，确定要我在学校财政赤字的时候去卖学生吗？”
　　此言一出，不但气乐了刘生——他当即回嘴：“你个没眼力见儿的忘八段，你想当黄世仁，我没地给你找这么些个杨白劳！我让你把自己卖了！”——还笑坏了隔壁空教室听墙角的东野明。刘生年近不惑，耳聪目明，敏捷地捕捉了到了隔壁的异声，于是放下手机悄咪咪出门来到隔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就和他大外甥大眼瞪小眼了。
　　人赃并获。
　　刘生开开心心把自己大外甥揪着耳朵拎出来，勒令东野明把年级主任办公室打扫了。先从擦所有橱柜顶开始。
　　东野明恨呐，恨自己八卦之心作祟，恨自己忍功不到位，恨自己不如他舅耳朵好使，恨自己一看见他舅来就怂了，连解释都没敢！虽然解释大概也解释不出个什么万全之策，但至少不至于没有开口的勇气！
　　东野明心中愤愤，然而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顶着一张乖巧脸老老实实打扫卫生。东野明在脸盆架上随便选了条蓝毛巾，打了盆水，先给他舅舅办公室所有的橱柜“洗脸”，不擦不知道，一擦才发现他舅办公室的柜子是真多呀！每个铁皮柜里头都是满满的各种档案盒，每一个档案盒都能要了他的命呀！
　　档案盒是最简单的纸质的，侧边贴着白纸标签，分别写着“2018级学生违纪情况汇总”“2018级学生课堂表现情况记录”“2018级学生宿舍违纪情况表”“2018级学生成绩进步情况记录”……
　　东野明越擦心里越紧张，他恍然大悟，这不是义务劳动，这是敬告呀！他忽然想回头给他舅舅磕一个，然后抱着他舅舅大腿高呼“我错了，我再也不在初二的时候要理发了！”
　　刘生写着写着教案，忽然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他外甥擦个柜子还给自己擦感动了，跟那一个劲儿的哆嗦，“这孩子别是有病吧！”刘生寻思，“不行这次放假得让他妈待他去看看。”于是刘生拿起手机，准备给他亲妹妹报告这个令人担忧的消息，刚点开绿色小软件，他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不等刘生说“请进”，贾亭西的妈妈已经推开门，略带谄笑地探进身子来，叫了声“刘主任”。
　　“哦哦，和孩子说得差不多了是吧！”刘生笑着问道，他站起身来，朝贾亭西妈妈身后看，果然看见董源妈妈在她身后探出头来张望，“董源妈妈也谈好了吗？谈好了就一起进来吧！”
　　东野明忽然就感觉自己迎来了希望，他期期艾艾小心翼翼问道：“主任，我……”是不是可以走啦！
　　刘生笑着回答他：“办公室先别擦了，去操场上告诉教官们，咱们会操表演的时间定了，下周三下午。”
　　东野明如蒙大赦，扔下毛巾就要走。
　　“把整个年级都转告了啊！”
　　东野明脚底下一踉跄。
　　“完事儿再回来，弄完再说。”
　　东野明几乎要扑地了！一处办公室门都要哭出来了！
　　刘生笑眯眯看着他外甥如丧考妣的滚出去，心说这个态度必须告诉他妈，打扫个卫生就要死要活，这孩子忒不皮实！然后扭头对上另两位妈妈，“来吧，咱们里还原一下事实！贾亭西，你先来！董源，补充。二位家长，请坐，咱们旁听。”
　　贾亭西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然而充沛的情感让他的叙述越来越流畅。从今天早上的裤腰带，到春光乍泄的社死场景，再到操场上的追逐，最后到低血压被董源的厚脸皮治好，一字一句，全是血泪呀！贾亭西的妈妈都要气哭了！董源妈妈的拳头都硬了！
　　唯有董源，他的心虚之情，已然溢于言表。因此是一句话也没有补充。
　　“好好，我知道了，贾亭西同学先平复一下心情啊！董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董源理直不直不知道，但不知道为啥忽然气就壮了，“老师，我没贾亭西说的那么猥琐。”“猥琐”这个词一说，董源忽然就委屈上了，“我真不知道那个腰带是他的，我自己的也不知道谁给拿走了呢！哪知道还能有下面的事儿！再说了，我说过对不起了，我还劝他呢！他报复我一次不成，就要揍我！他动手的时候我都没还手！”
　　“贾亭西，董源说的是真的吗？”
　　贾亭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董源的妈妈听了张嘴就要说话，刘生抬手拦住了她。“既然他和你道歉了，你为什么没有原谅他？”
　　贾亭西忽然就不说话了。
　　刘生也不追问，转头又问董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道歉了，他还要报复你？”
　　董源忽然也不说话了。
　　无言的两人表情非常一致，一个朝左边扭头，一个朝右边扭头，一个看墙，一个看天，都是一副“我知道，但我不说”的杠头样儿。
　　刘生问两位妈妈：“这块儿您二位问了没有？”
　　贾亭西妈妈尴尬笑了笑，“估计是小孩子心气儿，觉得折了面子不好看！”
　　董源妈妈则说“肯定是董源道歉不诚恳，他痞气惯了，怨不得人家不信他。”
　　刘生笑了笑，显然贾亭西妈妈知道点什么，而董源妈妈不知道。“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啊，这么大的小孩子其实就是三分钟热度，高兴就一会，神祇也就那一会儿。能记一上午仇，这么点事儿，虽然伤脸，但是还不至于。至于原因吗，有别的缘故。”
　　贾亭西和董源立刻如临大敌，直直看着刘生。贾亭西的妈妈笑容也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