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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盛世荣宠皆湮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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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朔月宫,良久,我才冷静下来。看着手中的药包,叹了口气。药未下成,反倒险些沉迷得连绾绾的仇恨都忘记了。
直至傍晚时分才唤来宫女传膳,偌大的朔月宫,没有了他与绾绾,竟是如此寂寥。一边用膳,实在太无聊,便让小宫女说写有的没的我听。
“娘娘,皇上今晚召碧才人侍寝。”
银筷倏地落地,清脆一响,满脑子都是小宫女的话。小宫女以为触及我痛处,慌忙跪下磕头求饶:“奴婢该死,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这才回过神来:“无妨,你下去吧。”
小宫女一阵叩谢才连忙退下,我的唇边终是一阵冷笑。
方才还与我说着缠绵的情话,这会就上了他人的床榻,呵,帝王无情便是如此么。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捏着,指尖扎进了掌心,温热的血珠滴落下来,一阵刺目。
不对,不该这么想,自古以来帝王多嫔妃,这是规矩,我怎能要求他只与我白首不相离呢。
这么安慰自己,略微释然了一些,依旧没有睡意,怔怔坐在软榻上看着烛火发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外面突然一阵骚动,我抬眸看向窗外,天际刚泛白。唤来小宫女:“怎么回事?”
小宫女跪下,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回娘娘的话……外面……皇上……碧才人并非处子,皇上发怒……当场一剑砍了碧才人……”
我一阵心惊。
碧瑶并非处子?这怎么可能?但凡秀女都要经过宫里嬷嬷的验身,若碧瑶并非处子,只怕当场就被抓了,怎么可能还进得宫来?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尤其是这关系到皇室尊严。难道,是那嬷嬷弄错了?
我不动声色:“你且说仔细些。”
“皇上……皇上醒来看到帕子上并无落红……娘娘您……您快去看看吧……”
我敛眉,颔首,快步向碧瑶居住的居处走去。她品级低下,自是没有资格在煦阳宫侍寝的。
一进殿内,便看见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只着一件亵衣,俊颜阴狠,眸子一片黑沉,手持一把镶着玉石寒光凛冽的宝剑,地上是碧瑶衣衫不整鲜血淋淋的尸首,周围跪了黑压压一片奴才,不住的发抖。
我不知道此刻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只知道这样陌生的他让我害怕,也顾不得行礼,疾步跑到他面前,死死抱住他,手在他的背上来回抚摸,安抚着他的情绪:
“你别这样……我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皇上”。
他僵硬着,任由我抱着没有动作。
我抱得愈发紧了,几乎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眼泪也不知何时流下来了,濡湿了他的衣襟。
只听恍当一声,他手中的剑落地,怒气完全消散,回抱住我,不住的亲吻我的额头与眉眼,语气里是满满的心疼:“荣儿莫哭,荣儿莫哭,朕舍不得你哭……”
我一听他恢复正常了,心中郁积已久的痛楚顿时倾泻而出,如婴孩一般躲在他温暖安全的怀里,嗅着熟悉的龙涎香,止不住的哭的愈发厉害。
罢了,罢了,这个温柔深情的男人,我已不忍再伤害他了。
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怕他离去,我太累了,想休息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环顾四周,大片的明黄,还有满室的龙涎香。是煦阳宫。我缓缓坐起身,他侧身坐在我身边,广袖下的手还与我的紧紧相握。不知道这样多久了,他的手都凉了。我一阵心疼,将他的手捂在心口。
他轻笑出声,另一只手揽过我将我抱紧,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侧脸在我耳边低语,缠绵至极:“荣儿,你总算回到朕身边来了。”
感觉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颈间,脸上的温度不住上升。我缩在他怀里,看不到他的眼眸,可我知道必定是宠溺无比的。想着想着,我也笑出了声,更是抱紧他,汲取着他的温暖。他抚了抚我的头发,低头缓缓吻上我的唇,极致温柔,与我的唇舌交缠在一起。
只为这短暂的温存,即便要我粉身碎骨,我亦愿意。
半晌,他才放开我,十指依旧紧紧交握。我羞赧的不敢看他,他浅笑:“荣儿,永远留在朕身边,可好?”
心中顿时泛开层层甜意。
“我是你的结发妻子,自是永远留在你身边的。”忽而我又想到昨夜的事,“碧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处置的?”
他抚摸着我的额头,云淡风轻的笑着,却不愿多提:“朕已将欺君之人赐死,她的族人亦发配边疆。”
我自然明白他口中的欺君之人是媚贵妃。
柔荑愈渐握紧。
绾绾,虽不是我动手替你报仇,但你总算可以安息了。如此甚好,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也收回来了,往后,我再也不顾其他,只好好待他。
自那件事过去后,他每日都如往常一样安歇在我这里,后来为了批阅奏折方便,便将煦阳宫作为我们的寝宫,如此已有大半个月。这是天大的恩赐,历来没有任何一位妃嫔住在煦阳宫,且一住就是大半月,独享天子专宠。我知道后宫与朝堂定是早已闹翻天,任谁也接受不了一宫独大的局面,怕是“妖后”的名声愈发响亮了。可我不在乎,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好夫君。
我如往常一样亲自做好了燕窝等他下朝回来,可等了半天,亦不见他踪影,往日他是不会让我久等的。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皇上驾到——”
听到太监通报,我立刻起身至殿前迎接他。福了福身子,他扶起我,同以往一样牵着我的手至内殿才在软榻上坐下,拉我坐在他的腿上,紧紧抱住我。只是,他的手却不若以往的温暖,冰凉得吓人。
“荣儿……”他将脸埋在我的怀里,清泉般的声音却有些低哑,连环着我的手臂也微微发抖。
见他这番模样,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一阵阵的疼。我抚摸着他如黑缎般的发丝,另一手流连在他寒凉的脸上,他却更用力了,死死禁锢我,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体内。这让我不安极了。
“怎么了?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么?”
他身子一颤,抬眸凝视我,眸子里是刻骨的疼痛与害怕。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底的不安愈渐泛滥,却强作微笑,想要安抚他。我知道此刻我的脸色只怕与他一样苍白,但我必须笑着,我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还担心我。
他的眸子微微有些红,第一次,我竟感觉到他的脆弱。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
“荣儿,朕的荣儿……”他极力隐忍着,随即对我轻浅一笑,温柔道:“没事,朕只是太想你了。”
可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痛楚。
他不说,我亦不问,只是坐在他怀里,依靠着他,静静陪着他。直至用膳时他也没让我离开他的怀抱,紧紧与我贴合在一起。我看着窗外暗红的夕阳,心中虽不安,却也格外珍惜此刻时光。
夜晚他拥着我斜倚在龙榻上,窗外是漫天星光。几盏绣龙凤盘旋坠明黄流苏的宫灯摇曳在内殿,轻纱飞舞。瑞兽含珠镂空香炉鼎里溢出丝丝的龙涎香气,缭绕在内殿之中。朦胧缱绻,恍如梦中。
身下是明黄柔软丝缎被铺,他着单薄的亵衣,松散凌乱,露出细致的锁骨和胸膛,极尽缠绵慵懒。他温柔凝视着我,浓长的睫毛略微挡住他深邃的眼眸,俊颜清明如玉,整个人都透出华贵。
“荣儿……”一阵懒懒的低吟,他低头细碎亲吻我的额头,“为朕生个孩子可好?”
我一下就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丝疼痛划过他的眼眸,转瞬不见,他亦笑的愈发迷人:“朕会给他宠爱,教会他保护娘亲。”
我不语,只是抱紧了他。
孩子,若是有我们的孩子,这一家便如寻常人家一般完整了。
他笑了,光华万丈,轻柔地细吻我,与我共赴缠绵。
清晨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了,我知是去早朝了。宫女服侍我起来,待梳洗打扮好后,忽又想起昨日他的异常,心中仍是未能放下,便差小宫女唤来他身边的太监:“李公公,昨日陛下异常,可是发生了何事?”
李公公看了我一眼,面露难色,踌躇道:“这……”
他这番神态愈发让我不安,我却不动声色:“为皇上分忧乃我分内之事。”
他慌忙跪下,断断续续地说:“回娘娘的话……金……金国攻打我国……双方死伤无数……朝廷的那些老大人说……说……”
“但说无妨。”我敛眉,手心却紧张得都是细汗。
“说娘娘您是妖后……定是您串通金国……老大人请……请皇上赐死娘娘……”
好一个晴天霹雳!
我笑了,浑身恍若被水淋了个通透,刺骨的冰凉。闭了闭眼,几乎没有力气睁开,头一阵阵的晕眩。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
李公公颤抖得厉害,磕头道:“陛下大怒,将最先提出赐……赐死娘娘的大人……革职了……”
心中已说不出是何滋味了,我疲惫地抬了抬手:“你下去吧。”
他叩首后便离开。
宫人也被我差去外殿了,空荡荡的内殿只余我一人。我步履蹒跚的行至窗前,手撑在窗棂上,才勉强站稳了身子。王者窗外明丽的回廊与花草,我的视线竟有些模糊了,满室熟悉的龙涎香缭绕着我,让我愈发眷恋他的一切。
皇兄终是动手了,未曾想过这一天来的这么快。皇兄,你当真眼中只有天下,不在乎荣儿的死活么?双方交战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但偏偏我却又身处此等尴尬境地。我知道他定会保护我,可这样下去他与臣子的关系必定会恶化,甚至会失去民心。若皇兄此时再加以打击,景国必然岌岌可危,而他,亦有生命危险!
我浑身一个激灵,不住的发抖。
我不能让他死!
我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棂,竟抓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十指连心,可我却麻木不知疼痛。
皇兄,原来你将荣儿送进景宫打的就是这算盘么?从一开始,荣儿便是弃卒,景国这时若是杀了我祭旗,你就更有理由攻打景国;若他拼死保我周全,必会失人心,你便趁虚而入。呵,果真是命中注定么?只是皇兄,你万万想不到,荣儿这次不会再受你摆布了!
一丝冷笑在我唇边泛开,我吸了口气,擦去脸上的清凉,转身望着内殿的一景一物,这里到处都是我与他的记忆。踱步至龙榻上坐下,手轻抚绣着龙凤盘旋的被面,与他嬉戏温存的画面一一浮现,冷笑亦渐渐化为满是甜意的浅笑。玉手不住地抚摸着柔软的被面,心中逐渐坚定。
这一次,我护着你。
倏地一双有力的臂弯从背后环住了我,龙涎香扑鼻。我知是他下朝回来了,笑出了声。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四目相对。他的脸色一入昨日苍白,星眸黯淡无光布满血丝,仍是那张绝美的脸,却不复往日的神采。我心疼极了,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头,仰头亲吻着他冰凉的侧脸。吻至他耳边,我轻笑道:
“请皇上赐死臣妾。”
他意乱情迷之际听到这句话,蓦地全身僵硬了。缓缓推开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面色愈显苍白。
我心中一阵锐利的疼痛,却依旧笑靥如花。握住他如玉般的手,十指相扣,放至我心口:“我都知道了。”
他忽然用力,捏得我的手生疼,我仍凝视着他,瞳眸异常明亮,始终浅浅的笑着。
这等同于在他心上割了一刀,他黑沉的眸子里满是痛楚,惨白着脸,低哑道:“荣儿竟可以笑着说出这番话……荣儿以为朕没有心么?还是荣儿没有心,如此残忍?”
我抱紧他,几欲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僵直的背,柔声安抚他:“荣儿想了很多,你亦明白的……”
不待我说完,他便落下细碎的吻在我额头与脸颊,粗暴的压上我的唇,不让我说话:“朕护着你,朕说过的……”
我别过脸躲开他,低眉浅笑:“我知道,可我不想你为难,留下我的后果,你必定比我更清楚。”他还想说些什么,我伸指压住他的唇,“我还能笑,是因为我并未认为我们会就此分开。即便天下人不容我们,我却可以先奈何桥上等你,天下又能耐我何?”
他满面痛苦,黑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我轻吻他的眼角,笑道:“你不止是我的夫君,你还是天子,是景国主宰一切的君主。你的子民需要你保护他们,而你定能成为千古明君。到那时,你再到奈何桥,你会发现荣儿一直在念你。莫要为我负了天下,好么?”
他紧紧抓住我,神情绝望,嘶哑自嘲道:“主宰一切?呵……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我故作坚强,继续笑看着他:“若你成为千古明君,百年之后,方有资格见我。而那是,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他扣紧我的手,惊恐、痛楚、绝望将他折磨的鲜血淋淋。我知他痛苦,微笑着无声安慰他。他如小兽濒临死亡般的挣扎,脆弱不堪:“荣儿……你为何不哭呢……”
我轻叹了口气,对上他的眸子,笑道:“我不哭,我哭你会痛,我不要你痛,我要在你心里永远都是快乐美丽的。”
他却哭了。这个称霸一方的君主,死死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怀里,低咽嘶哑地抽泣。他无助的样子让我的心都痛麻木了,可我必须笑着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他也不去早朝了,日日与我抵死缠绵。每每他看着我,眼底的那份绝望都会刺痛我的心,而他亦更疯狂的与我缠绵。直至一盒阴雨连绵的早晨,他身边的太监终于端着一个红木托盘出现在我面前。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我抬眸凝望他,他脸色灰败,无半点生气,满满的绝望。我浅浅一笑,摇摇头,温声道:“我不要这样死去,有碍观瞻。我要如洛水之神般逝去,我要你亲自送我这最后一程。”
我知这无异于在他心口上插刀子,可我要让他记住,我真的可以为了他去死。
只见他痛苦的闭上眼,毫无血色的唇扯出一抹哀绝自嘲的笑意,一瞬间恍若苍老了许多。我不待他回答,便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去。
穿过精致的回廊,终抵达碧水池。雨势不大,细如柳丝,点点滴滴落在碧水上,层层水波荡漾开来,水面立即拢起缥缈的白雾,苍凉却惊艳。
我与他立在碧水池边,细密的雨丝打落在身上,略带寒意。他眺望着碧波,眼里是止不住的痛楚。我轻轻拉了下我们紧握的手,向他绽开此生最美的微笑,极力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中。
“景郎,”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可愿与我,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生未能长久,若是能葬在一起,此生我亦知足了。
他本哀伤绝望的眸子里霎时滋长出坚定,明亮得吓人,即便他的脸颊上染着病态的红晕。他紧紧回握我的手,瞳孔里映着我的样子,深入骨髓:
“荣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当找到你。”
我笑了,美艳至极。放开我们牵着的手,雨丝迷了我的眼睛,四周渐渐模糊起来。而后,我一步一步,以优雅华贵的姿态缓缓往碧水池深处走去,身上华丽的宫装湿透,阵阵寒冷袭击着我。我垂眸浅笑,伸出皓腕,百转千回,临波起舞,轻声吟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我知他仍伫立在池畔目送我远去,脑海中翻腾的尽是与他的回忆,嘴角便溢出幸福的笑意。池水渐渐漫过我的胸口,呼吸有些困难,却强忍着继续蹁跹起舞,鼻息间满是清凉的水汽,我笑靥如花: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隐约听到他嘶哑的低吼,只觉眼前一片碧绿澄澈。
碧水终于没过我的头顶。
征景四年十月。
皇后溺毙,举国哀悼。征景帝励精图治,三年后终灭金国一统天下。四十二年,征景帝薨,太子继位,遵征景帝遗旨将帝与荣皇后合葬。终其一生,征景帝未再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