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盛鱼

127、坦露

　　钟行把他的眼泪擦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做得很好。”
　　一边的宋兰实在没忍住打断了他们的腻腻歪歪，“你瞎说什么？他都快把人打死了还夸他？你这是纵容他暴力解决问题！”
　　江知吓了一跳，才发现病房里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彻底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陈彦缩在角落里，宋遥安陪着宋兰坐在陪护床的床脚，钟行坐在他床边一个小板凳上，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兰说：“别把他当个娘们似的，又没受伤……”
　　宋遥安赶紧拉住她：“小姨！别说了……”
　　江知对这种话都免疫了，当没听见，说：“姨父呢？”
　　以往他生病，陈军总是陪在床前照顾他，这次连陈彦都在，不知怎么没见陈军人影。
　　钟行喂他喝水，没吭声。
　　宋兰似乎老了几岁，神色晦暗：“在陈宝京那边当牛做马呢。”
　　江知怔了怔，听到宋兰有些疲惫地问他：“这次又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非要杀了人才能解决是吗？”
　　江知不动声色地看了角落里的陈彦一眼，正巧陈彦也缩着看他，那双眼睛欲言又止，江知看得心里烦躁。
　　宋兰说：“一次、两次，我和你姨父替你扛了，等我们护不住的时候呢？”她只看着江知，但满屋的人都知道她在说谁：“靠他吗？”
　　宋兰一动不动地任宋遥安搂着，“我不问你了，也不再说你，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站起身直接走出了病房。
　　宋遥安跟着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拧眉对陈彦说：“走了！”
　　陈彦老老实实地站起来，眼睛不断地瞟向病床那边的两人。
　　钟行只掀起眼皮回视了一眼，他就慌忙收回了目光。
　　宋遥安走出去之前顿了一下，在江知两人间来回巡视了一圈，跟他说：“我出去看看小姨，你们先聊。”
　　江知半靠在床头，钟行给他放的枕头靠着很舒服，‘叭’的一声手背贴到额头上，江知苦着脸无力哀嚎：“啊！”
　　钟行从憋屈的小板凳上坐到床边，拿开他的手，“怎么了？”
　　怎么了……
　　陈宝京差点被他打死，大伯一家不会善罢甘休，更别提陈宝京手里还有他的把柄。
　　陈军给他们当牛做马替自己乞求他们原谅，难以想象如果陈宝京醒来把一切都说出来，陈军夫妇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这算什么？
　　乱—伦门？
　　不仅如此，发现原本打算死死捂住的破事早被自己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钟行，此刻就在钟行记忆的一角静静躺着，或许只需一个提醒就能让他想起来，完整的江知将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他面前。
　　江知忍不住又无力地叹了一声。
　　“没有当牛做马，只是去陈宝京那边看看情况，你小姨夸张了。”
　　江知还在昏迷的时候，钟行亲耳听到宋兰和陈军夫妻俩说不相信江知会无缘无故把陈宝京打成这样，再者陈宝京爸妈都不是什么好人，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不知道陈宝京是不是长歪了。
　　江知松了口气，如果陈军真的为他去低三下四地讨好大伯一家，他就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江知迟疑道：“陈宝京还好吗？”
　　“可以让他不那么好。”
　　江知心里一团乱麻，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你不问我？”
　　“大概猜得到。”
　　江知耳朵嗡地一下，钟行还沉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掩饰，不去安抚他无措飘忽的眼神，江知知道钟行是要逼他面对，逼他过去这道坎。
　　病房里静得仿佛定格，江知屏着呼吸滞住，好久才找回自己声音。
　　他试图找着切入点，“赵裕那次，其实不是我第一次穿越。”
　　他正要自顾自地展开叙述，才说了个开头就被钟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在了原地。
　　“嗯，我知道。”
　　江知：“……啊，啊？！”
　　钟行把曾经找遍全国所有叫赵裕的都没找到他的事跟他说了，那语气平淡，略去其中艰辛，仿佛是件很容易的事。
　　江知怔怔地哦了声。
　　见江知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钟行有点无奈地弹他脑门：“都过去了。”
　　顿了顿，他又说：“把你留在任务世界许多年的时候我在这边努力找你了，所以稍微原谅我一点？”
　　江知抿着唇点头，看得钟行心里软塌塌的，低声说：“我没有你辛苦，别心疼了，乖。”
　　江知清了清嗓子嗯了声。
　　他知道是很辛苦的，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世界，不知道他叫什么，一次又一次怀着希望找过去，一次又一次发现不是他的时候……
　　如果说他在一次次等待中绝望，那钟行是在一次次绝望中等待。
　　“关于你的所有波动调查结果在家里的文件夹里，是找到你之后才调查出来的，我一直没看。”
　　江知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等自己什么时候想倾诉了再由自己亲口说。
　　“那一次我叫江盈盈，大概不到十岁的样子。”
　　江知边说边紧张地观察着钟行的反应，但钟行实在执行过太多穿越任务了，他历经过太多世，不刻意回想的话压根想不起来。
　　见江知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有我？”
　　江知几不可闻地嗯了声，手指不自觉捏紧了被子，小声提示他：“起医生。”
　　漫长的几分钟后，钟行的神色从迷茫渐渐转为清明。
　　江知的心脏不正常地跳动着，他觉得是以一种过慢的、类似于等待审判的速度。
　　钟行要想起来了，要记起那个懦弱的他。面对侵犯不敢反抗，很无能的他。
　　不知道哪段记忆复位，钟行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江知立马难堪地眼神飘走，他现在是一点遮羞布都没有了对吗？基地有时光机吗？穿越只能去平行时空吗？可以回到过去让他选择勇敢吗？
　　满腔胡思乱想着，他忽然被抱了满怀，鼻尖闷闷地抵在温热宽厚的胸膛。
　　江知有些虚张声势地说：“早跟你说了，我一点也不勇敢。”
　　钟行抱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
　　“对不起。”漫长的沉默里，江知实在没忍住染了哭腔，“是我以前太软弱，但我已经不那样了……”
　　“嘘。”钟行轻轻打断了他。
　　钟行把他抱的很紧，声音从身体传导进他的身体，“你第一次跟我说陈彦的时候，我在想当时我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认识你，没办法在你身边保护你。”
　　“甚至我奢望有一台时光机，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哪怕改变所有的时空轨迹，我也要把你保护的好好的。”
　　“但是没有，所以我无力。”
　　江知在他怀里微微仰了点头，他的眼睛湿湿的，刚刚难堪自责到差点流眼泪，钟行伸手轻轻摸了摸，说：“我明白你怕我想起来这些让你觉得难堪的过往，但其实我很开心发现自己当时陪在你身边。”
　　江知艰难地呼吸着，钟行察觉到他的不正常，一边引导着他换气一边继续说：“在你害怕的时候有抱抱你，在你受到伤害的时候有教你保护自己，是不是？”
　　江知急促地喘息，钟行又慢慢问了一遍他才给出反应，他点了点头。
　　“但其实，除了保护自己，还要做一件事。”
　　江知觉得自己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忐忑地看他，说：“后来我反击了的。”
　　“宝宝很棒。”钟行用嘴唇轻轻贴了下他柔软的脸颊，仿佛穿越时空在鼓励幼小的江知，然后他温柔地说：“还要惩罚那些施暴者。”
　　宋兰进来的时候两人还抱着，她表情裂开了一瞬，显然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的外甥和一个男人亲热的画面。
　　“江知。”宋兰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她一个女人活了半辈子也没这样趴在陈军怀里哭过，所以她脸色格外难看：“你又哭什么？”
　　钟行用食指拭去他眼角的湿润，江知眨了眨眼收拾情绪，说：“没哭。”
　　宋兰刚想说什么，钟行却忽然起身了，“你们聊，我出去一趟。”
　　江知翻身下床，“我和你一起。”
　　宋兰：“你去干什么？老实躺着。”
　　钟行也说：“你和小姨聊一会，乖。”
　　宋兰一时不防，被他的称呼雷到表情再次狰狞。
　　江知没那么好糊弄，认真地看着钟行的眼睛：“你别冲动。”
　　陈彦忽然冒冒失失地跑进来，看到钟行直接一个急停，宋兰不悦道：“慌什么？”
　　陈彦瑟缩了一下，几乎贴着墙根跑到宋兰面前，宋兰又不耐烦了：“有话直说，磨磨叽叽的干什么！”
　　陈彦：“宝京哥醒了！”
　　江知和钟行对视一眼，两人迅速反应，钟行快步走出病房，江知掀被下床，宋兰只愣了一下很快把他拦住：“你别去，躺下！”
　　“是啊小知，你现在过去大伯母会杀了你的！”
　　宋兰怒道：“她敢！”
　　江知被他们两个缠着出不去，对着钟行匆匆的背影喊道：“哥别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其实他不说钟行也知道，也不知道钟行听见了没有，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病房中沉寂了大概十几秒，宋兰难以置信道：“江知！你还不知悔改！”
　　陈彦难得聪明一次，犹豫着劝宋兰说：“妈别生气了，宝京哥那张嘴不知道会说什么，小知不让他胡说也没说错。”
　　“你什么也不懂滚一边去。”宋兰说：“江知，你怎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送你去上学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整天喊打喊杀的？还是那个钟行这么教你的？”
　　从前就是这样，江知有什么不符合大众标准的乖乖女形象了，宋兰第一个就要疑心是不是谁把他教坏了。
　　江知心里担心陈宝京说了什么，再被大伯母他们抖搂出去，那后果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可以承受，也不确定宋兰夫妇可以承受。
　　他烦道：“小姨，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没一会，宋兰也在病房里呆不下去，想去陈宝京那边看看情况，她嘱咐陈彦道：“你盯着江知别让他过去。”
　　江知讥讽道：“他还敢跟我独处吗？”
　　宋兰大怒，陈彦尴尬地拦住她：“妈，没事，我看着小知，你去宝京哥那边吧。”
　　宋兰反而不放心了，气了好一会才掏出手机，用很大力气拨着陈军的号码，响了几声那边却没接通，宋兰又愤愤挂了。
　　过了一会，钟行回来了，宋兰的手机也响了，是陈军给她回的电话。
　　“怎么样？”
　　江知和宋兰一起说，一个问钟行，一个问电话那端的陈军。
　　钟行没说话，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听陈军说话，电话那边传来陈军的声音：“又昏了，医生也没说是个什么情况，我问了医生说没什么危险，小知如果没什么问题了我们今天就可以回家。”
　　挂了电话之后，宋兰转身看向钟行，似乎在说‘是你搞的鬼？’，又想象不到他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几个呼吸之后，她转向江知：“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就出院。”
　　宋兰是跟着救护车陪江知进医院的，陈军父子是随后开车跟来的，宋遥安是临时坐火车回来的，由于害怕江知又犯发烧休克的旧毛病，宋兰给钟行打的电话，钟行是被通知后从A市赶来的。
　　因此，关于出院后他们怎么分配坐车问题起了分歧。
　　宋兰说陈军开了车，他们几人坐刚刚好，钟行还很忙就不打扰他了，让他直接回去A市就好。
　　钟行还没解决陈宝京这事当然不能走，刚想说他送他们回家，江知就已经在他开口前恹恹道：“我坐钟行车回去，都坐我姨父车太挤了。”
　　宋兰大怒：“之前没车的时候怎么活了？过了几天好日子你还娇贵起来了是吧？！”
　　江知无力道：“搭一下车怎么了……”
　　钟行忽然说：“这样吧，陈彦坐我车，知知他们姐弟俩跟你们回去。”
　　陈彦受惊不小，忙不迭摆手：“妈就让小知坐他车吧，没什么的。”
　　宋兰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你真是狗屁不懂！”
　　江知眼观鼻鼻观心，陈彦哪是不懂，他不敢跟钟行独处罢了。
　　最后宋兰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把人家大老远叫过来又过河拆桥，不那么占理。
　　到家之后，钟行让江知带他去看他现在睡的房间，因为平时宋兰看他很紧，还存着把他掰到正道上的心思，平时不许他们过密的联系，所以钟行还不知道那个房间具体怎么样。
　　宋兰眼不见心不烦，关上厨房门去做饭了，任他们爱去哪参观。
　　钟行看到了那间杂物室一般的房间，还有靠在墙边的很破的被淘汰掉的床。
　　他没说话，但江知明显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变低了。
　　江知拍了拍破旧的床头，“我觉得挺好啊，还是双人床呢。”
　　他探头往外看了看，忽然伸手把门关上了。钟行原本脸色铁青，见到他的动作怔了一下，以为他要偷偷摸摸和自己亲热一会，钟行的脸色稍缓，但他实在还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哪料江知只是抱住他，仰起脸说：“哥，你别出去找旅馆了，和我住这里吧。”
　　钟行彻底愣住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兰看起来没那么气了，拿出主人的礼仪招待钟行，请他一起吃晚饭。
　　他们坐在院里，吃饭的桌子是张简易的小方桌，还算丰盛的五菜一汤，不过全是偏家常的，辣椒炒肉、木耳鸡蛋、红烧鱼段、凉拌豆腐丝……
　　席间陈军想拿出酒跟钟行喝两杯，被宋兰狠狠白了一眼，又被拉去一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训他不分场合不懂世故，江知都能听到她说：“他是谁啊你就跟他喝，你外甥女婿？”
　　陈军朴实自然的声音响起：“看你说的，我没同意呢。”
　　“没同意喝什么喝！”
　　“这不是喝两杯好说话嘛！”
　　饭桌上的三人其实都听得见，陈彦尴尬地咳了咳，余下两人反倒跟没听见似的。
　　江知夹了一筷子鱼给钟行，说：“我们先吃。这个鱼代表我们这里的最高礼仪……呃，之一，在村里饭店订的，他家菠萝咕咾肉也好吃，但显然你还没到同时用这两个菜欢迎的地步，同志仍需努力啊哥。”
　　钟行笑着说好。
　　“说起来饭店，那个老板娘可喜欢我了，她女儿跟我是同学，以前她说如果我是个男生就好了呢。”
　　话里暗示的意味要溢出来，钟行眼里漫上笑意：“哦，这样。”
　　“青梅竹马～她很漂亮哦～”
　　钟行说：“青梅青梅。”
　　江知小声说靠，“你烦不烦啊！”
　　钟行闷笑，尝了一口碗里的鱼又说：“味道不错，这个我可以学，别惦记你的小青梅了。
　　江知牙痒痒，“我又不是说这个！”
　　“想不想我做这个给你吃？”
　　“说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