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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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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地上躺着一地哼哼唧唧的衙役,县令的脸色也在这个过程中从红变白,又从白变青,嘴上却仍不讨扰:“你!刁民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袭击官员!我已经派人去往登州府衙,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外头传来一阵急乱脚步,杜掌柜冲进堂里。门口没人阻他,进到县衙里他亦被当前的情景吓得腿软,但此刻什么都顾不上,声音发颤:“温子修!小姐……小姐被矿上带走了!”
温麟趾的手指一紧。
如果辛圭此刻在,她会感觉到他情绪场中的井水骤然回潮,表面还是冷的,底下却早已轰地炸开。
他看向县令,声音更低了些,低到像刀背抵在对方的骨头上:“听见了?”
县令哆嗦:“我、我不知道……矿上的事我不管……而且你大难临头,还想救人?”
“不管?”温麟趾轻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反倒挂起一丝笑,原本冷寂的面容便添了一丝冷酷。
“我真是管不了!”县令被吓得颤颤巍巍:“矿上那么大,人被他们带进去,没有全须全尾能回来的。就算你去了,你也找不着人。”
杜掌柜吞了下口水:“方启星人已经去了好久,但仍没个消息,刚才有个……人,来带消息。”
“什么消息?”
“他说:给温子修,三洞四进左七。还说,糖他下次来拿。”
是李成圭给他的消息,温麟趾深吸一口气,松开县令的肩,反手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匣。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木匣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官印。
县令的眼睛瞬间瞪大,嘴唇哆嗦着:“你……你……”
温麟趾把官印放在案上,声音平静:“朝廷巡查御史,奉圣上之命私访沿途。”
这是在临走前,德明帝给他的,非必要时不可拿出。德明帝想要李成圭像个商人之女一般行走江山,而不是被人抬着轿子溜达一圈,这是当年国师的批语,也是温麟趾要践行的皇命。
他原本也是没曾想过要用着官印,一来沿途私访暗查,要比敲锣打鼓来的有效,父亲自戕背后的阴谋既然已经渐渐浮出水面,那就更不应当将这官印拿出,否则一切努力都会变成镜花水月,给旁人早早准备的机会。
但此时此刻,他虽不知道李成圭是如何将讯息传出来的,但她做了,而且说明是给自己的。
温麟趾脑海中浮现两人在山洞中握手时的情景。
若是以前的他,甚至出发前的他,或许并不会在意李成圭如何。他更在意的是三年后的死期,是父亲自戕背后的阴谋,是如何阻止血流成河。
以一人之牺牲,换取天下之主脉,无何不可,有何不可?
可如今,此为并肩,而非一人孤身。
是以,他将官印拿出。
也是将自己所查出的种种置于脑后。
县令脸色像被抽空了血,膝盖一软,几乎要跪。
温麟趾声音冷漠:“立刻上报登州府。你亲笔写,衙门用印。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登州府的回条。逾时——你这个县令,先别当了。”
县令连声应道:“是、是!我写!我写!”
他在温麟趾的监督下快速写了条子,又着伤情不重的人快速送往登州府,用县衙最快的马。
温麟趾抬手指了指门口:“带路。”
县令一愣:“带、带路?”
温麟趾看他,终于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像冬夜里一缕冷月:“你不是说只管矿上别乱吗?那你跟我去矿上,让他们别乱。”
他说完,转向杜掌柜:“你回医馆守着赵三,别慌。我会把小姐带回来。”
杜掌柜已经被眼前的转折变化惊得不轻,他眼圈发红:“我、我跟您一起去——”
“不必。”温麟趾声音放缓了一点,“你去了只会更乱。守住医馆,守住她救回来的那条命。”
杜掌柜狠狠点头。
“对了。”温麟趾抬了下手,修长的指节置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懂,我懂。”杜掌柜连连点头,他早就看出温麟趾这人不对劲儿,哪里有长随的样子,如今知晓自己这商队是攀上大人物了。
温麟趾抬脚往外走,县令连滚带爬跟上,身后衙役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拦。
门外天色更低。
温麟趾走到台阶下,停了一瞬。
李成圭。
他答应过她,做安全责任人。
奇怪的词语,奇怪的人。
想到这里,他正色,此时此刻他要做的,是把“答应”变成一条她能回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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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场往镇上的路渐渐暗了下去,不过矿里的天色,从来不分早晚。
烟灰贴在梁上,也贴在人的眉梢上,久了就像一层新的皮肤。你若说它脏,它兴不准还会回你一句:这里原本就不干净。
矿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吃饭,简单的菜,淡薄的粮,足以维持人不倒下,但也没有更多的精神想其他的了。
有人压着嗓子问:“听说那个外乡姑娘被关了?”
“她管得太宽,这矿里,哪管人命?”
“可是……”有人嘀咕着:“她救了赵三。”话没说完,便被重重的咳嗽声压了下去。
“赵三没福气,再干几个月就能领银子回家了,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己家里再盖个小屋,多舒服。偏生他身体不好,怪得了谁?”有人说道。
“哦?我真不知道原来会有人能活着出这个矿。”矿工中突然有人开口。
“你怎么说话的?要是不能活着出去,谁来这儿干活?你来这儿干活干啥的?”
“我?”月光洒向人间,说话人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色光点:“我本来就是想死,这才来的矿里。”
“胡说!我们进矿的时候都是写了条子的,官府也盖章的,他们赖不得!”有矿工骂道。
“莫非你说的是这个?”陆居平从怀中掏出一张欠条,脸上笑吟吟的:“你们以为欠的是一碗饭、一张床。可是按照上面的利息,你们干了一个月,欠得更多;干了一年,倾家荡产。一辈子都被拴在矿上。”
有人听他仔细讲了利滚利的数字,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不得不得,官府盖章了,怎么可能是骗人的?”有人提出异议。
陆居平笑笑:“所以这个矿区,你们是差不多时间来的?可有更早的矿工告诉你们,他干了几年就能领银子走了?”
“有啊。”有人说道:“老黑就是领银子走的,不是住在炉口镇,日子老好了?”
陆居平看看他,又看了看渐渐凑过来的矿工,语带嘲讽:“就一个?你们就信?”
矿工大多数家中无地无粮,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但大多只是为讨一□□处,不然谁也不会来这里。都抱着一丝期冀,抱着一点种地人的老实,没读过书,没上过学,谁能想到里面的弯弯绕。
但陆居平也并非突然前来,他早几个月就在这里部署了,慢慢散布,如今只是恰好到了可以收网的时机。而这时机,还是李成圭拱手送上来的。
陆居平不说话,感受着矿工的骚动,为了不让这些血性乱跑,他像牵缰一样把它们往一个地方拽:“你们怕什么?怕挨打?怕扣粮?怕把你们关进黑屋?”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放软:“可你们再怕,能怕过赵三吗?他现在躺在医馆里,喘得像破风箱。还是有好心人送去的,可这好心人如今也被关在矿上。哦,我听说赵三如果死了,他孩子要来矿上替他还债。你们谁敢说,他不是你们的明天?”
这句话落下去,矿道里响起一片沉重的吸气声。
那不是同情,是恐惧。而恐惧一旦被点名,就会迅速从“影子”变成“火种”。
陆居平的声音更轻:“你们想活吗?”
没人回答。
“想活,就得让他们知道——矿工不是麻袋,不是石头渣子。矿工要是都死了,这矿谁来挖?这炉口谁来烧?你们的命,你们孩子的命,不该是他们算账的笔尖。”
有人终于抬头,声音嘶哑:“那我们要怎么做?”
陆居平没有立刻回答。
他很擅长让人自己问出来,如此一来,火就不是他点的,是他们自己着的。
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点近乎慈悲的残忍:“很简单。把赵三抬回来。”
人群哗然。
“抬回来做什么?!”
“让他死在矿门口吗?!”
陆居平平静道:“不。让那些以为一次两次救一个人就能成菩萨的好心人看看,他们救不了所有人。让那些以为官印能压在你们头上的人也看看,这些,压不了你们。”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们也可以看看,到时候官府是什么反应。是派兵来把你押回去?还是只管那些好心人?你们的命到底是不是命?”
辛圭坐在小黑屋当中,耐心地数着时间,可慢慢的,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把掌心贴到木门上。
她闭上眼,去看外面的情绪场。
灰雾翻滚,火星密密麻麻,而在其中,有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岿然不动。它没有被火星牵引,仍然是那般整齐规整,好像周围的火势与它全然无关。
但偏偏,它就在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