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钟声乱》若妖妖

27、第二十七章 富贵梦

　　过年的时候，张暖总能爆发出最大的热情。可一旦年过完，就会感到突如其来的疲累。
　　她都不愿意去回想这个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时近中午，还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头在靠枕上，抱着电话与汪耀东熨电话粥。

　　“呃。。。头好痛啊！”电话线传来少年惨兮兮的声音。

　　“活该。让你喝那么多酒！”

　　“妮妮好绝情啊！张伯父的劝酒，我敢不喝吗？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老人家就差直接拿酒瓶子往我嘴里灌了。”

　　“哈哈~！让你逞能，非要喝酒。跟我一起喝果汁不是很好吗？”

　　“哎呦！别太大声，我的脑袋啊……”少年扑到棉被里，声音闷闷的。

　　张暖觉得笑话看得足够了，于是关心问道：“厨房没给你弄点醒酒汤？”

　　“当然有，昨天晚上回来迷迷糊糊地就被人灌下一碗。不然，现在还醒不过来呢。想少爷我在香港也是酒精沙场，不意一回上海就被伯父放倒了。佩服佩服！”

　　张暖皱皱鼻子：“这有什么好佩服的！一个两个都是酒鬼！不知道喝酒伤身吗？尤其是你还小呢。”

　　“喂，不要对我说教，我比你大好不好，师妹！”

　　“切，当我愿意管你！反正头疼得哀哀叫的人又不是我。哦，对了，你这次回上海，是不是就不走了？”

　　“确切！父亲说要我早些接触家业。”

　　“那你不就要转学？准备去哪所学校？”

　　“还不确定。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我可以从容做决定。听说，被你家收养那家伙读的学校不错？好像很多达官贵人的儿子都在哪儿求学。”

　　昨晚发生在楼梯间的事情，张暖还没能释怀，不知怎样面对张龙。这一句“收养的家伙”，立刻触痛了她正敏感的神经。
　　她暴怒道：“汪耀东！虽然小龙是收养的，但入了我家的门，就是我的家人了。你不能那么说他！他也是你弟弟！”

　　“好了好了。别气，就当我没说过。”耀东柔声劝慰道。不得不说他现在很懂得隐藏自己的小心思。要是以前，他肯定立即与张暖吵起来。

　　张暖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烦躁地捋捋头发，解释道：“抱歉。我不应该对你发火。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当初我看小龙被人欺负，他还那么小，又那么顽强地生存。他不应该被毁在监狱里。于是我想也没想把他带回家里。可现在他在这个家里，好像过得并不好。我当时是不是太莽撞了？”

　　“妮妮，听着。张家给他提供了优质的生活条件，又送他去贵族学校，做得仁至义尽了。如果他还不满足，那不是你的错。”

　　“不。我想是我让他伤心了。因为你妹妹！”

　　“哦。她呀。其实父亲也知道是她惹事，昨天还罚她跪了一个时辰的祠堂。”

　　“这处罚真是轻描淡写。不过她还小，这应该就够了？我告诉小龙的话，他应该会好过点吧。”张暖觉得心里轻松一些。

　　“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怪脾气。”

　　“有时候是有点怪。不过也能理解啦……”

　　刚说道这里，就听见有人敲卧室的门。

　　张暖对话筒说：“等一下。”“然后喊道：“进来。”

　　冯妈推开门，攥着围裙说道：“来客人了。老爷夫人叫你下楼呢。”

　　张暖郁闷地嘀咕道：“真是。还以为今天能赖床一整天呢。”

　　“我觉得你现在就该起来了。大小姐。”冯妈对张暖偶尔爆发出来的懒惰深有了解，警惕的看着她。

　　“好，好！知道了！”天知道冯妈那么大年岁，耳朵怎么出奇地好使！

　　冯妈关门走了。张暖拉拉电话线，无奈道：“你也听到了，我家有客人。得挂电话了。”

　　“恩。我接着睡。啊~我的脑袋！但愿睡一觉起来它就不疼了。”

　　张暖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了一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挂掉电话，放回床头柜上。

　　“不知道又是谁。”张暖不甘愿地爬起床来，用最快的时间将自己弄得能见人了，才打着哈欠下楼去。

　　等快到一楼，她不得不挺直腰背，拿出学校教的淑女做派来，温柔优雅，笑不漏齿。
　　“这就是生存本能啊……想想我也算是个演技派了。如果回到21世纪，说不定能拿这个赚钱呢。”张暖自嘲的想。

　　等她仪态端方地步入客厅，看到今天来的客人，不由吃了一惊。一个矮小精干的黑黄脸的汉子，一个身板结实红脸孔的女人，还有两个吸溜着鼻涕的干瘦的半大小子。他们应该是一家子，衣服都还光鲜，只是他们穿着就让人感觉怪怪的。

　　那汉子坐得扭扭捏捏，屁股都不敢往沙发上沾。两个孩子的眼睛被茶几上的糕点水果粘着，一直在吞口水。

　　那女人反倒像是自来熟，把身子舒舒服服地陷进沙发里，一双眼睛胡乱扫描着客厅里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不停发出啧啧声。

　　然后她不意外地发现了张暖。
　　她眼睛一亮，扯着大嗓门说道：“哟！这就是大兄弟你的闺女吧？啧啧。看长的俊的。我小时候还抱过她呐，那时候可看不出来是这么个美人坯子。啧啧，还是得城里养人呐。”

　　张暖打了个寒噤。为什么总觉得那女人的视线不是在她的脸上，就是在她的屁股上打转？？

　　自己的孩子被夸奖了，谁不高兴。荷芳显得热络起来，呵呵笑着说：“就是这孩子。妮妮，快过来给你大伯、大伯母问好。”

　　张暖心里不乐意，还是乖乖过去叫人：“大伯，大伯母。”

　　“哟，瞧这孩子多招人疼！”这女人嘎嘎大笑，一把掐住她的雪白粉嫩的小脸，还左右转了转。

　　果然很疼！张暖好容易挣扎脱身，赶紧溜到母亲大人身边寻求庇护。闷闷地揉着被掐红的脸颊，觉着自己好像被欺负了？

　　荷芳摸摸张暖的头：“这两个是你的堂哥，张平，张安。”

　　“堂哥好。”

　　两个男孩儿被他们彪悍的娘一人打了一巴掌，才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糕点糖果上面挪开，无精打采地说：“哦，堂妹……”
　　他们看到面前粉雕玉砌的小人儿，不由目瞪口呆，继而目光迷离起来，一个“好”字哽在喉咙里，半天才恍不过神。

　　“这俩傻小子！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大妹子你别见笑啊。”女人对荷芳谄媚一笑，然后转头对两个儿子做暴龙状：“瞧瞧你们两个兔崽子，跟你们傻爹一样没出息！还不快把那两条鼻涕弄干净！”

　　两个孩子得了教训，连忙动作统一地伸出胳膊，将青青白白地粘液抹在衣服袖子上。可怜这两套不太合身的二手西装，更是没法儿入眼了。

　　“那个，大姐……”荷芳想拿手纸给两个孩子，可惜没来不及。

　　“哎哟！都说了别叫我大姐，咱两家现如今这么亲近，你就叫我的名儿小蝶就行。”张小蝶拍拍胸脯，努力地做俏皮的眼色。

　　张暖“噗”地一声呛了口水，掩口咳了起来。小蝶，还真是个意外的名字啊。就冲她这身形体魄，性格气焰，这柔弱唯美的名字如何衬得起她。

　　“那我就叫声蝶姐吧。”荷芳见多了那些小姐太太们，现在重又见了直性子的人，虽说浅薄市侩了点，可心里还是有几分亲近喜欢的。

　　“好！叫蝶姐好！不愧是大妹子，见识高。就叫我蝶姐！”

　　“蝶姐，早就听康子说你们来了上海。怎么不直接住到我家？那你们现在住哪儿呢？”

　　“可不就是找你们来的。可到这儿一看洋房洋车的，还以为记错了地址，问错了路呢。还好遇见了康子。他给我们找了座石库门房子，又给安排了工作。真是多谢康子，啊，还得多谢大妹子你宽宏。不然大年节下的，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哟！”张小蝶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都怪我家大壮。这几年张三爷得势，全村人谁不奉承，就他傻呆呆地得罪人。强买庄稼人的田地，这是要我们一家的命呀！！”

　　张大壮在一边听着，把脑袋垂得更低了，缩在那儿只是叹气。

　　荷芳明白其中苦楚，也陪着掉了些眼泪，好言好语地相劝：“如今不是祸去福来了么。你们到了上海，我和康子亏待不了你。毕竟是自家人，我们的产业还要你们帮忙看着不是？今后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们说。”

　　小蝶激动了，拍着荷芳的肩膀嚷道：“大妹子……我，我啥也不说啦！你们一家都是厚道人！那张三爷是自家人，还是族长呢！该下黑手还不是要下黑手，一点亲戚情面不讲！啧啧！你们这才叫正经有福气的人家呢！”

　　两个大男孩听见嚷嚷声，抬头迷惑地看看爹娘，复又用渴望的眼神去盯糕点糖果。

　　张暖看着好笑，就对他们说：“想吃就拿着吃。本就是待客的东西。”

　　小一点儿12、3岁的男孩舔着手指道：“我娘，我娘说，到这儿不许乱说乱动。更不许乱吃东西。要给人好印象。”

　　“没事儿。就说我让你们吃的。”

　　两个孩子一齐拿眼去问张小蝶，见她虽脸色不善，好歹没反对。欢呼一声冲进食物堆里，嘴里塞满糖块，还要一手举蛋糕，一手拿苹果，吃得不亦乐呼。

　　“看这两个孩子吃的。”荷芳看见小孩努力吃东西她就高兴，掉了满地毯的奶油她都无视了。

　　“对不住，大妹子。两个孩子不懂事儿。”张小蝶脸上讪讪。

　　“小孩子就要这样闹才好。我家的两个啊，太老实了，一点没意思。”

　　“老实还不好，我恨不得成天上香，求老天爷让这两小兔崽子听话呢。对了，怎么不见大公子？”

　　“小龙？他去医院了。”

　　“吓？医院？生病了？”

　　“没什么，一点小磕碰。就是去换药。其实家里也能换，只是让医生看看安心不是。”

　　“那是那是。”

　　张妈出来用手势示意该吃午饭了。荷芳看看时间，对客人说：“到饭点了。一起吃点东西吧。”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正好我们也得走了，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荷芳再让，小蝶还是连连推辞：“我们也是抽空过来。大壮现在很得康子信重哩，一时都缺不了他。我和孩子们也都还有工作。行了，不用送了，我们真的得走了。张平！张安！还吃，快点放下，我们都要走了。”

　　荷芳见状也不好多留，只说：“孩子喜欢吃就让他们揣回去。”

　　“这怎么好？”

　　“没事儿。也不值什么。”

　　“行。那就谢啦。”小蝶也没多客气，帮孩子装好东西，拉着一家老小往外走。“大妹子慢走，不用送啦。张暖侄女，下次大伯母再来看你啊。”

　　“用不用我让人出车送你们？”

　　“不用！大壮跟康子说了拜访的事，借了部小汽车来。”

　　一家四口一直走到花园外的大铁门，张大壮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才终于憋出一句话：“再见。”让张暖得以记住他的声音。

　　大门打开，外面正好站着看完医生回来，要按门铃的张龙。他一见这么多人堵在门口，不由一愣。

　　荷芳连忙过来介绍：“这就是张龙。小龙，这两位是你的伯父，伯父。那边是你两位堂哥。”

　　“哟！原来是张家大公子啊！啧啧！难得这小模样长的，比我们村最漂亮的大姑娘还水灵。可不成了神仙人物。”说着说着，伸出手来又要掐一把。

　　张龙可不比张暖，他最讨厌有人对他动手动脚的，眉头一皱向后闪躲过去。

　　张小蝶没掐住人，讪讪地收回手：“行了，我们也不在这儿堵门口儿了。大妹子，我们走啦。下次再来。”

　　荷芳将他们送上车，几个人回房不提。

　　汽车轮胎滚滚地跑动起来。
　　张小蝶在车里，愤恨地唾骂道：“不就是个养子吗？又爹生没娘养的下贱胚子，有什么好傲的！”

　　“那也是大公子，我们得恭敬着。”张大壮一边开车，一边糯糯道。

　　“你这没用的东西！一样张家村里出来的，他们家以前还比不上我们呢。现在我们居然要给他们当下人。”张小蝶气呼呼地说。

　　大壮不敢搭腔了。

　　想想今天看到的一家子富贵，苏荷芳穿金戴银，手腕子上还有个通翠的玉镯子，张小蝶就红了眼睛，觉得满身不顺气。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觉得碍眼，劈头盖脑地打了几巴掌：“吃，我让你们吃。没出息的玩意儿。擦擦你们的鼻涕。”

　　两个孩子缩成一团儿，一齐用袖子抹鼻涕。

　　张小蝶抢过两个孩子正在吃东西，放进嘴里吃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那张康家就一个嫡生的女儿，嫁出去以后，家产不都归了那个贱种？！不行！！！”

　　她一蹦三尺高，差点撞了车棚：“那是我们张家的财产！！”

　　张大壮无奈叹息道：“哎。你就消停点吧。谁的财产也不是我们的。虽说是亲戚，可也出了五服了。如今还照顾咱们，那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

　　“你闭嘴！”张小蝶叉腰喝道：“毕竟一个祖宗出来的。就是我们拿了也轮不到那个贱种！”
　　她眼睛一骨碌，对两个儿子笑呵呵地上下打量，直把两个孩子吓得哆嗦，才满意道：“差点忘了，我们还有两个乖儿子呢。”

　　“这关我们儿子什么事？”

　　“把他家闺女变成咱们家的，那家产不也就变成咱们家的了吗？”

　　张大壮猛地一脚刹车，差点没把车撞到大树上。“你疯了！”他惊恐地指着老婆说。

　　“你才疯了。”张小蝶正做着发财的白日梦，居然出奇地没有动怒，只白了他一眼，“我们两家做亲家，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想想张暖刚生下来时，我们两家差点就指腹为婚呢！”

　　“那时候你不同意，不是没成吗！现在人家有钱有势，女儿也跟个天仙似的，能看上这两小崽子？？败家娘们，快熄了你那惹祸的念头吧！”

　　张小蝶默不作声了。

　　张大壮看老婆不折腾了，摸摸头上冷汗，继续开车走了。

　　汽车后座，张小蝶透过车窗愣愣地看着满街繁华。钟表店、咖啡厅、当铺、时装橱窗……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她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