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调》喜崇

49、第 49 章

　　西装革履的男人开着车，高琳衣衫不整地抱着西瓜坐在后座，显得很无助。
　　“妈……”她放软声音：“怎么回事啊，我们去哪儿？”

　　俞佳文面无表情：“跟我回美国。”
　　高琳看出来她很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啦？”她小心翼翼。
　　这段时间母女俩偶尔联系，但每次都很和谐，也没吵架，俞佳文一大清早突然出现在她门口给绑到车上，高琳实在想不通，是谁给她惹到了。
　　俞佳文没说话。

　　前头开车的男人扭开了收音机，里头在放新闻的现场直播。

　　“这里是朝日新闻，大家早上好，我现在正在环生集团门口……”
　　“出来了出来了！高弘毅出来了！快快快。”
　　“高先生！不知昨天被曝光您在北京有个私生女的传闻是真的吗？请问您怎么看待此事？”
　　“高先生，请问此事是真的吗？您还有个25岁的女儿？据说您跟申慧美的孩子如今不也才二十四五……”

　　“无可奉告。”
　　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有问题请到下午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进行举手提问。”一个人的声音说：“高先生在记者发布会举行之前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你们回去吧。”

　　高琳呆呆坐在后座，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那些话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昨日，北京新闻报放出头条，称环生集团掌门人在北京育有一名年逾二十的私生女名叫高琳，生母不详，但有可靠消息称其目前在美国定居，是北京某家高端私人连锁美容院的老板……”

　　俞佳文开口：“好了，官明。”

　　男人将收音机关了，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母女。

　　“妈……”高琳拢着貂皮大衣，觉得有点凉：“空调能关了吗？”
　　“没开空调。”俞佳文神色冷冷的，问她：“你觉得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高琳神色茫然，隔夜的酒精似乎还在发挥作用，脑子有点转不动。
　　“天天就知道喝酒！”俞佳文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用的力道却不大：“呆什么，你身边知道这事儿的人就那么几个，给我好好想。”

　　她已经知道是谁。

　　高琳在身上摸手机，没摸到，伸手攥住俞佳文，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手机……手机给我用一下。”
　　俞佳文刚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亮起一串号码。

　　4175，熟悉的尾号。

　　俞佳文顿了顿，准备接起来。
　　高琳按住她的手，“我来。”

　　电话接通，那头彭玛丽的声音依然温柔：“阿姨……”
　　“是我。”高琳冷道。
　　“……”彭玛丽说：“高琳，你电话打不通。”

　　高琳的声音很轻：“是不是你？”

　　彭玛丽沉默了很久。

　　“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她说：“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她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可是她也从来不告诉她啊。

　　高琳捏着手机，指甲陷进车座的皮椅：“所以呢，你打电话想说什么。”
　　彭玛丽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了，“我是想告诉阿姨，这件事是我做的，跟我妈没有关系，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她。”

　　“我们为难你妈？”高琳都气笑了：“那你又遇到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为难我？”
　　彭玛丽说：“跟你没有关系……但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唯一能帮我妈做的。”

　　“亲情和友情，想来你也会认为亲情更重要吧。”她说：“如果阿姨遇到同样的事情，你不会比我更友善的。”
　　她一直反复说，如果她遇到同样的事情。

　　高琳感到一阵眩晕，但她听着闺蜜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几年来从没有此刻这样清醒过。
　　她静静对着那头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如果，我真的遇到同样的事，我一定不会选择伤害你。”
　　“你知道的。”

　　她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俞佳文在旁边明知故问：“来跟你道歉？”
　　“她不会道歉的。”高琳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像一道绿色的影。

　　“她算什么东西。”俞佳文冷笑了下：“我已经了解过了，发出报道的就是彭玛丽的爸爸。估计是因为她那个妈太蠢，前段时间跟老公离婚陷入财产纠纷，但是俩人后来也没打官司，签了协议刚领完离婚证。彭玛丽把你的隐私拿来换他爸爸不纠缠，也不想想这么做的后果……”

　　“别说了。”高琳拿手背搓了搓眼睛。
　　俞佳文蹙眉：“你不想听听她这样做的原因吗。”
　　高琳摆摆手，不断揉着眼睛：“别说了妈。”

　　她确实不想知道。不管因为什么，伤害已经切切实实造成了
　　“别说了……”她张开双手，把脸整个儿埋进去。

　　俞佳文不说话了，片刻后，她很不自然地伸出手，揽过女儿的肩膀，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

　　到了机场，肩膀处的衣衫已经被湿透了，但俞佳文一点儿没在意，牵着高琳的手带她去登机。
　　高琳在这时候，视觉上孱弱得像只缩在母亲怀里的鹌鹑。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她一直没开灯，水也不喝一口，戴着蒸汽眼罩足足睡满。
　　官明在一边用手势示意俞佳文，要不要将她叫起来喝点水，俞佳文只是摇头。
　　她看见高琳眼罩有一块儿变成深色，从下头一直渗出泪。

　　人生中第一次，她开始觉得，是不是从来没有关心好自己的女儿。
　　给予她物质富足的人生，让她可以至少再也不用为钱担心，但有关她的感情生活，到现如今，俞佳文才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高琳爱过的人、交过的朋友，对她而言都只是个符号，她以为，这些东西都不那么重要的。
　　是她从前受过伤，以为只有钱才能给她们母女俩足够的安全感。

　　她想到高琳第一次失恋。

　　小姑娘还在读中学，男生却只是为了骗她的零花给自己买游戏机。那时候高琳哭着鼻子回家，她是怎么做的？
　　哦……她好像骂了高琳一顿，说该好好学习。
　　在女儿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爱情酸甜的时候，没有一句安慰，更没有任何正确引导。

　　还有高琳转学以后第一次认识新朋友，小姑娘也是哭着回家，说大家都讲她普通话不标准，不爱跟她一起玩儿。
　　自己也只是边打电话谈工作，一边顺手给了她几百块钱，说给朋友买点礼物、请他们吃零食。
　　那时候她的表情，会不会也带着很强烈的失望？

　　俞佳文看着窗外刺目的霞光，旁边是女儿细不可闻的啜泣，心脏隐隐抽痛。

　　*

　　高琳在俞佳文郊区的别墅里昏头胀脑睡了两天两夜，然后出门买了个手机，没有再用以前的号码。

　　回家的时候，俞佳文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跑车里下来，身旁还跟着刚美过容的西瓜。
　　母女俩在门口的草坪上对视片刻，高琳清清嗓子说：“妈，那边……怎么说？”
　　她在问高弘毅。

　　俞佳文倒也没隐瞒，直说道：“他没有办法不承认，报社给出的报道和证据很详细，否认不是很好的做法，但是他坚持说你的年龄存疑，实际上你是在他结婚之前就出生的，而伪造年龄的原因也很好猜，因为我的美容院最近在准备上市……”

　　“什么叫结婚之前？”高琳皱眉：“我难道不是吗？”

　　俞佳文此时才察觉，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她停顿良久，在草坪花洒的细微声里叹了口气。
　　她招招手，高琳过去将包袋提过来。

　　“晚上出去吃，咱娘儿俩好好聊聊。”

　　俞佳文找了家私密性很不错的正式法餐，一道道菜上好吃完，差不多得要四个小时。
　　足够把该说的说完了。

　　她慢慢从最初的最初说起。

　　跟高弘毅认识是在自己刚从子弟校毕业的时候，小镇上来了个港城的时髦青年，起初姑娘们都很爱去看热闹，在他各条必经之路上装作偶遇。
　　但俞佳文跟高弘毅就真的只是偶遇。

　　初春细雨蒙蒙，她刚从父亲的乌篷船下来，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高弘毅就站在桥头，撑着把黑色的伞，深蓝条的翻驳领西装，白色巴拿马小礼帽，深目高鼻，随性又潇洒。
　　他取下帽子微微弯腰，薄唇勾起弧度，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喊老伯，眼睛却盯着她：“搭个船去鉴湖可以吗？”

　　水乡的人向来淳朴好客，又知道这位是来镇上开了家纺织厂，为镇上带去很多好处，父亲乐意帮忙，又忙着回家做饭，便让俞佳文带着人去一趟，也不收钱。

　　高弘毅是去赏景，俞佳文却没心思。
　　碧波万顷的鉴湖之上，她划着船，从湖面偷偷打量这个外乡人。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高弘毅的普通话没那么标准，念起诗来却很有味道。
　　俞佳文回过神，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对方也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就悄悄红了脸。

　　后来，父亲因病逝世，她生下高琳，陪高弘毅在小小的水乡创业，牡丹纺织厂越做越大。
　　她还记得刚搬到那个四合院，每晚挺着肚子听高弘毅讲什么叫宣传，怎样可以将生意做大。也不愧是豪门世家出身的人，炒作宣传手法层出不绝。
　　她每每听得入迷，在心里幻想他描述中的港城，是否真如杂志上说的那样纸醉金迷。

　　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全然不知面前的人，已经有一个未婚妻，而那个未婚妻已经怀有身孕的事实，高弘毅在后来也一直坚称当初并不知情。

　　就如此，她可爱懂事的小姑娘，出生的时候已经带上“私生子”的烙印。

　　“是我……”俞佳文暗暗捏紧手中的甜品小叉，无意识地将那道马卡龙戳得稀烂：“对不起你。”

　　高琳摇头。
　　她其实早就怀疑过的，但成长过程里缺失父亲的关怀那么久，疑惑就渐渐在心里瓦解，转而变成很美好的样子。

　　俞佳文的眼眶发红，紧抿唇角抑制某种颤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样子。
　　“我不是，”她低着头想了想，斟酌着语言：“不是多么想他。”
　　“只是他不在时间太长了，我好像必须想他。”

　　如果不为自己构筑一个毫无过错美好的父辈形象，她就没办法在睁眼等着俞佳文回家的很多夜里安心睡着。

　　“妈。”高琳表情认真，“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