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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九 哭奠 ...

  •   展昭方跨过官船舱房门槛,便听见衣襟撩起熟悉的急急风声,谅必是丁兆蕙苦候心焦,一有动静便直冲过来。
      斜退半步略转身,见丁兆蕙笑嘻嘻眨眼,展昭略点头示意。
      二人心领神会。
      丁兆蕙悄声笑道:“随侍颜大人的管家雨墨,弟已命人寻舱室安顿妥当——小弟无官职,不方便叙礼奉陪。这便告辞回房,若有旁的差遣,大哥再随时召唤?”
      展昭点头答道:“二弟不必挂心,且自放心歇息。”

      送走丁兆蕙,快步入内,先肃立匆匆拍整便服衣冠,对起身相迎的颜查散一揖,道:“不知颜大人到访,展昭晚归,还请恕罪!”
      距襄阳一别不过数月,今日一见,颜查散神情萎顿,竟瘦损憔悴得不成样子。
      声气虽弱,幸反应倒还利落,忙起身道:“展大人钦差身份,礼不可废,还请背北而立,受下官参拜。”
      ——本朝以崇文轻武为祖宗定法,颜查散状元及第、翰林出身,正是极尊贵的官体。
      虽颜、展官轶同为正四品,“御前护卫”也算天子近臣,展昭平日见出京巡按的颜查散,尚需大礼堂参。
      此刻展昭乃宣旨钦差,沿途文武官员不论品轶,均需三跪九叩行国礼参拜,钦差肃立,答‘圣躬安’,这是代天子受礼仪制。

      运足内力聆听,四处寂然,展昭知白玉堂已回楼上供奉圣旨舱室,心顿安。
      见颜查散神情恳切,从容道:“颜大人所言极是,惜展某便服未冠冕,此时反恐有碍国体,为免失仪,还请……”
      跟性子豪侠的白玉堂相交日久,颜查散明了相处之道,亦不坚持礼制,只道:“下官数月巡按应天,未能参与东京里皇命公祭,一直耿耿。正奉命进京述职,闻展大人送白五弟骨殖还乡并宣慰,特快马迎上来。方才丁二爷说明日一早起锚,但求展大人照拂,容私下拜祭,五内铭感!”
      一边说着,颜查散已笔直跪下,泣道:“展护卫奉诏扶灵枢,圣旨未宣,若私放人入觐,确需担干系……只盼看在五弟英灵份上!”
      展昭忧先上去的白玉堂受扰,这般苦求却又推托不得,只肃然道:“请颜大人跟展某来——二层舱房乃拙荆居处,都歇下了,累颜大人半夜走外侧舷梯,路陡又滑溜,万请小心。”
      定定神,颜查散悄声道:“在下执念,深宵搅扰展护卫,愧煞!”

      几案上,正中供奉圣旨,盖定杏黄袱。
      旁边小几则香烟缭绕,供祭着官窑青瓷坛子,内里盛的,正是众人冒险自洞庭旁坟茔抢回的骨殖。
      甫进舱门,颜查散踉跄抢步匆匆叩拜圣旨,掉头对供案一跪,顿泪如雨下。许是顾忌夜深人静,极力遏制哭声,伤恸之情未稍减,差点声噎气绝。
      展昭情知苦劝亦无用,退至门畔静候,侧耳只顾聆听里间白玉堂动静。
      ——深信锦毛鼠千金一诺,既已道“绝不连累展昭”,自不会贸然出来与颜查散相见。但结义兄弟情分深厚,隔墙听见颜查散这般苦楚,白玉堂该当怎地煎熬不忍?

      好容易候至收了泪,见颜查散关节跪僵,起身甚是艰难,展昭箭步上前相扶。
      颜查散勉强立定,转身对展昭又深深一躬,顺势含泪跪下叩首,伏地不起。
      连忙方欲还礼,颜查散已沉声道:“昔年双星桥镇旁客栈,在下腆颜非分,见弃于五弟,求引刀一快,反激怒他。某万念俱灰,将身投缳赴水,两次均劳展护卫相救,铭记当日正色告诫,‘丈夫生天地间当有所为,所求不遂便轻身求死,岂非辜负五弟寄刀留柬相救之义?’一番金玉之言,在下方悟,若求心安便寻死,岂非玷辱五弟义侠之名?辛苦偷生至今,没料想五弟竟捐躯国事……”
      见他辞气愈发凄楚,展昭忙劝道:“往事已矣,五弟与颜大人兄弟情谊数年不改,料亦欣慰颜兄正色立朝。此际若当真英灵不远,岂容率尔轻生,以性命相殉?”
      垂首良久,颜查散缓缓起身,叹道:“展护卫所言极是。五弟声名白玉无瑕,偏殒命襄阳,所遗不过身后哀荣,我颜查散怎敢行止丝毫不妥,令吾弟清誉蒙污?”
      展昭道:“颜大人言重……展某深知白五弟天生英雄性情,最重侠义为怀,更见不得不平之事,以他胸襟气度,决计不屑为荣名恩荫拼命。若颜大人此后居官多顾念旧人之志,时刻哀矜小民多艰,想五弟九泉之下亦当欣慰——不枉八拜结交一位好义兄,能身居庙堂、心忧苍生。”
      出神半晌,颜查散叹道:“而今朗朗繁华乾乾盛治,虽国家武功不胜,文治却超迈汉唐、直追三代。宋兴数十年,而今天下民不知兵,富而教之。今上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任宰辅若范仲淹、用台谏如包恩师,畏天爱民。《传》曰‘为人君,止于仁’,今上诚当得‘仁’字无愧。”
      颜查散眷眷称颂出于至诚,绝非泛泛官场酬酢。
      展昭亦端正答道:“展某武夫,不敢言治乱。只可叹太平盛世,也有冤屈小民。昔年展某行走江湖,见诸多不平,方悟身在公门反对小民有益,正蒙包大人力荐、皇上恩典,便尽心辅佐。”
      颜查散痴痴瞧着那官窑瓷坛,点头拭泪道:“我朝施政尚宽仁忠厚,吏治若偷惰,而任事无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朝未尝无小人,而君臣上下恻怛……可叹今上乃千古未有之仁君,却膝下空虚,两位亲生皇子均早夭,收养的汝南王世子已香车韶乐送返,初生小太子却恐亦年命不永。我朝帝系源于金匮之盟,太祖、太宗血脉均可入承大宝,那襄阳王又系太祖一脉嫡传长子,若敌国或狼子野心奉他称帝,国家一场动乱,所害非轻!”
      得知白玉堂仗义践诺救一稚子,竟招惹来天大祸患,心底不由暗惊。
      展昭知这颜查散虽貌似柔弱、提起白玉堂便啼哭不休,却有状元真才学,见他指点国事,便留神细听。
      依旧垂着头,颜查散道:“五弟身殒襄阳,毁了冲霄楼盟书,消弭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祸患,这场功劳虽不得明为弘扬,今上仁厚,定感念不已。略知展护卫这番出京肩负重任,奉命彻查谋反余孽,恩师曾飞柬命在下竭力相助,若有驱驰,万勿见外。”
      展昭抱拳道:“谢颜大人指点。展某惭愧,只求朗朗盛世乾坤,所见小民能面无菜色、亦不受冤屈,俱各好好活着。”
      颜查散点头道:“展护卫此话质朴,却有至理,《尚书》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圣人亦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能如展护卫之愿,苍生都过上安宁日子,小民能富而好礼,便是人间盛世。”
      言毕辞去。
      展昭亲送颜查散至甲板,命人唤雨墨来伺候,安排小舟送他主仆上岸,方急忙回楼上内室。

      案几上红烛仍高烧,香烟缭绕。
      白玉堂负手静立于圣旨前,神色郁郁。
      听得脚步声亦未回头,只闷闷道:“白某无状,累颜大哥这般伤心……偏情势所迫,竟不能现身劝慰一二。”
      展昭知他结义兄弟情分非同一般,此刻多半心思沉重,泛泛劝慰殊属无谓,只陪他默立。
      白玉堂侧头道:“猫儿,他是包大人门生,你们公事上总要相见。若义兄还不能解脱,得便,你稍开解两句?”
      展昭点头,道:“玉堂安心,展某理会得。”
      又沉默片时,白玉堂轻声道:“方才你二人话语,我也细想过——今上治国以仁,不愿以叛逆之罪灭赵珏满门,却也不能容他得意。谅你这趟出京,原不只去金华宣慰,所领密旨,究竟是甚么?”
      展昭坦然道:“皇上并未言明,密旨只道彻查洞庭水寇余孽,可便宜行事,暗访野泽遗贤,可随时奏闻。包大人亦曾谈及,多半责在搜捕襄阳余孽。”
      这话里,隐约若有求援意味。
      白玉堂郁色略去了些,转头眉一扬,英华顿现,道:“为成全皇帝名声,官猫竟不能动用官威办案,沦落江湖以身犯险……也只有你这只傻猫,肯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五爷既知晓,岂忍看你孤零零吃苦?”
      二人相视一笑。
      莫逆于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二九 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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