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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相信 ...

  •   白浅原很难把这样的确信的来源说清楚。

      他本身并不会同旁人谈及这样的话题,更何况连在心底对自己条分缕析都感到抗拒。
      但他就是相信。

      在没有导演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其实并不会用专业的目光去评判什么,因此越是相信就越是沉迷于这一段段短暂的“冒险”。
      若不然他面对这样演技精湛的表演,再不济也要在心底表示认可和欣赏,而不是任由十一岁看到镜头下和平日里全然不同的席榷时油然而生的恐惧影响到现在——尽管眼下那微不足道的恐惧已经被稀释到轻轻一抹就消失无踪的地步。

      孙忠锴喊了“过”。
      白浅原不着痕迹地把锁定在某个方位的目光移开,片刻后席榷过来看完回放,略微沉吟。
      孙忠锴说:“我想想。”
      他侧头对导助说:“二十分钟休息,给我拿杯热咖啡。”

      片场瞬间就变得更为嘈杂,导助小王过来询问白浅原是否有需要,白浅原兴趣不大,摇摇头。等小王离开,席榷的助理何庭又突然出现,并走到白浅原身边。
      “白导,”小何双手拿着一个便当包,“这是您让我去取的包裹。”
      白浅原偏头,看一眼小何,又看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小何这句话声音不大,但离得近的能听见的都听见了。
      剧组里其他人不了解情况的看一眼就过,席榷没什么动静,孙忠锴被打断思路,回头看过来,不由挑了下眉。
      堂而皇之使唤席榷的助理当自己的用,看来两人现在的矛盾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孙忠锴在想什么白浅原不清楚,他“嗯”了一声,没什么停顿,自然地拿过小何手上的东西:“谢谢。”
      不用打开都能猜到里面会是什么。

      白浅原一边往外取东西,一边验证猜想。
      里面只有一个保温杯。

      说白导是向来要面子也好,纯粹嫌麻烦也好,他几乎不会在算不上方便的场合进食,就比如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嘈杂混乱的片场环境甚至能够十分有效的抑制食欲。
      但巧克力牛奶除外。

      白浅原打开保温杯,香醇甜美的气息几乎是在瞬间就弥漫开来。
      味道却并不算甜。

      他刚才在助理小何的推车里扫见过厨房秤,此时不难想象可怜的助理回去后兢兢业业按照配方剂量操作的情形。

      白浅原喝了两口,合上杯盖,抱着杯子靠在椅子上,将片场的环境收入眼底,想起了秋徵山说过的话。

      他很早就看过秋徵山早期的作品,可以说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自己创作的风格就已经向对方靠近了。那是极富有反叛意味的呈现,是个人情绪的强烈宣泄,是如同刀尖穿透皮革一样尖锐、仿佛不死不休般激进而极端的表达。
      初出茅庐的白浅原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但已经隐约有了荆棘丛生的影子。

      而在那道影子逐渐向实体转变的时候,秋徵山把他从演出后台带了出去。
      他对白浅原说:“你应该出去看看。”
      “文艺作品不是空中楼阁,”秋徵山说,“闭门造车不会产生多少意义。”

      那是一个月色晦暗的夜晚,而白浅原记得自己的回答。
      “文艺创作的价值在于表达。”他斩钉截铁地对秋徵山道,“现在看来,你的自我已经被磨平了。”

      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直至矛盾不可调和,白浅原动身回国,要在十年后拿作品和成就说话。
      但随着时间流逝,十年之期愈发接近,白浅原已经有很多次猛然发觉,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与自己的初衷背向而行了。

      表达本身就是价值,就是意义。但他这些年来经手的作品,却越来越向着秋徵山中期靠后的基调发展。
      这样的认识让他不受控制地感到烦躁。
      这仿佛意味着他潜意识里依旧寻求着秋徵山的认可,又仿佛是在多年以后他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最终也磨灭了他的自我。

      然而白浅原并不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过来了这几年,这其中的转变,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丝变化,他都一清二楚,只是在于他愿不愿意承认而已。

      毕竟,“自我”这个东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十一岁时,他和十四岁的席榷曾经有过一场算不上讨论的对话。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镜头下的席榷之后。

      那之前席榷已经跟随秋徵山完成了一系列的舞台演出,白浅原对对方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并不陌生,被秋徵山带到片场之前,他想:都是表演,在舞台上和在镜头前的能有什么差别。
      而后他旁观当年的少年拍完了一整场戏,内心生出一团难以言表的恐惧,和剩下的更多的茫然。

      以至于他很快就找上了席榷本人,直白问道:“你以后会变成齐锐那样吗?”
      齐锐是席榷饰演的角色名,人设是个五毒俱全、六亲不认的小混混。

      “……为什么?”席榷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觉得我有可能变成齐锐那样?”
      “我不知道。”白浅原说,“刚才吧,你演戏的时候就是那样,变成我不认识的人了。”

      席榷理解了一下:“那是表演啊,你不是也看过我在舞台上表演吗?”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就当做你在夸我演技好了,但现在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我,齐锐是不会这样笑的。”
      那是个很纯粹温和的笑,白浅原看着他唇边的弧度,停了一会儿。

      “我的意思是……”他组织语言,“如果你习惯了做齐锐……”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席榷抬手拨了拨他额角的头发。
      “别想太多。”席榷说,“这么复杂的问题,容易把自己绕进去。”
      白浅原任由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只是眼睛看向他:“那现在你还是席榷,对吧?”
      “我认识的那个。”白浅原补充一句,又道,“如果以后你真的变成齐锐那样,那……”

      “你可能有点当哲学家的天赋。”席榷说。
      他收回手,坐在白浅原身边,想了想摇头笑道:“我好像也被你搞糊涂了。”
      白浅原这回没说话,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像是要在上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别看了,不关什么齐锐的事,我是席榷,也一直都会是。”席榷道,“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人入戏太深就容易把角色当作自己,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所以学习表演时很重要的一件事——对一部分演员来说,就是学会出戏,意思是把自己和角色分开,你能理解吗?”席榷道,“角色是角色,我是我,他不是我,我只是暂时成为他,但也不会是他。”

      对于少年白浅原来说,听到席榷的这句话,他心中那团难以言表的恐惧消解不少,却剩下越来越多的茫然。
      他明白他认识的熟悉的那个席榷不会这么轻易地改变,放下心来,却更加不明白:“你是怎么确定你不会是齐锐的呢?”

      似乎是知道他的话可能会让人难以理解,他拿自己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我改名之前姓徐,白和徐都是我,林阿姨说我很乖很懂事,我……那个女人说我很烦很讨人嫌……”
      他停顿了一下,说着自顾自困惑起来:“白和徐都是我,但我只有一个,意思是我姓白的时候很懂事,姓徐的时候很讨人厌对吗?类比一下的话,你和齐锐不也是这样吗,齐锐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人……”

      席榷认真去理解他的话,发现他明显已经被并不清晰的逻辑绕糊涂了,却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问他:“那我呢——我指的是席榷,他是什么样的?”
      白浅原看他:“我听出来了,你想让我夸你。”
      席榷失笑:“知道了,你聪明呢。”
      白浅原道:“你怎么说?”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你有曾经用过的名字,就像是多了一个代号,因为它们都是用来指代你的,在你的身上它们可以划上等号;但‘席榷’和‘齐锐’不一样,因为这两个代号分别指代的是我和我所扮演的角色,它们之间不能相等。”席榷道,“这是前提条件,我这样说清楚吗?”
      白浅原“嗯”了一声,感觉席榷像是伸出了一只手,两下就把他脑海中纠结缠绕在一起的线团理顺了。

      “但我们不管这些,先问自己最简单的问题:‘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呢。”席榷顿了顿,笑道,“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爸妈还在,在他们身边长到今天的席榷和现在的我会是同一个人吗?我认为不是的。”
      “抛开‘席榷’这个代号,组成现在的‘我’的,是截止我说话这一秒的经历,和我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或许可以模仿,但设想一下,这个世界上可能存在另一个人,将属于我的到现在这一秒的经历完全复制吗?”

      白浅原看着他。
      “你想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席榷道,“按照这个逻辑,表演就是通过分析人物的经历和思维方式,达到模仿人物的效果。但归根结底,人物的经历不属于我,属于我的,最后不过是这段表演经历而已。”

      如果最开始白浅原担心的是席榷表演的时候被角色的性格或是情感同化——尽管年少的他并不能很好理清和表达自己的担忧,问题到后来就变成了如何明晰“自我”的存在。
      拥有敏锐感知的少年总会有些奇特的思考,十一岁的白浅原的幸运之处在于,他遇见了一个同样敏锐的少年。

      白浅原问他:“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没有办法分清‘我’和角色了呢?”
      席榷闻言,仔细地看了看他。
      “你会经常觉得好像找不到‘自己’了,是吗?”片刻他缓声道。

      白浅原没说话,但看向席榷的目光里已经将答案展露无遗。

      “‘我’是什么呢。”席榷重复了一遍,摇摇头笑道,“你年纪不大,我也还年轻,但这不代表年纪小就不存在自己的判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都是能够自然做出的选择。‘自我’这个东西,越是刻意去寻找越是容易失去它的踪迹,但能确定的是,违背喜好和意愿做出的行动,都不能代表真正的‘自己’。”

      “我大概懂了。”白浅原轻声道,“所以……”
      他若有所思,随即偏着头,目光直接地看向席榷。
      “一直以来,你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生活的吗?”

      席榷对上白浅原的目光,顿了顿。
      “我刚才好像说过,”他说着没忍住露出个略显无奈的笑,“你很聪明。”
      白浅原注视着他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也慢慢弯起嘴角。
      “所以……”他继续道,“你会一直把‘自己’和角色分开,对吗?”

      席榷也偏头看他,突然抬手撑住下巴。
      他觉得白浅原大概没有思考太多,对方也许仍旧是出于担心他被同化的考虑,但问题被抛出来的那一刻,席榷突然意识到,他还是说得太过轻巧了。
      毕竟,那意味着他需要始终对“自我”保持清晰的认知。
      但坚守本心又谈何容易呢。

      “你相信吗?”席榷问他。
      白浅原道:“需要我的回答吗?”
      席榷支着下巴,笑着摇头。
      “虽然有说大话的嫌疑,但我相信。”

      白浅原认真地注视着他,目光划过他的脸部轮廓,又仔细在眉眼处游移,像是要把这张脸印在脑海里,以供今后时刻拿出来对比。
      随后点点头:“嗯。”

      席榷任由他打量:“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白浅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分神在想些什么。
      片刻道:“我想喝那天的巧克力牛奶。”

      席榷回想了一下,挑挑眉。
      前段时间秋今岚张罗着在院子里BBQ,席榷收到甜品区巧克力瀑布的提醒,拆了几块黑巧给众人煮了一壶巧克力牛奶。
      巧克力牛奶十分受欢迎,但那时白浅原喝着柠檬水,并没有去尝试那壶热腾腾的巧克力。

      “我不太能接受巧克力的味道。”
      席榷还记得白浅原当时是这么说的。

      “不要太甜。”
      这是眼下坐在他身边的白浅原补充的要求。

      看来不是不能接受,甚至有可能很喜欢。那么当时为什么要借口自己不爱吃呢。
      席榷没有直接询问,而是站起身。

      “走吧,先去买巧克力,然后回我家。”
      他看向下意识跟随他站起来的白浅原:“我需要你帮我确定你觉得合适的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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