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原横渡》疯狂微

16、耐心

　　剧本试读第二遍耗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

　　排练厅中始终亮着明亮的大灯，分不清时间流逝，剧场外，天空中的太阳却马不停蹄地向西坠入地平线，天色随即完全暗了下来。
　　剧场内部的灯光随之点亮，又过了很久，一号排练厅的大门才再度打开。

　　制片人和几位副导演当先出了门，工作人员和演员们鱼贯而出，穿插着三三两两的交谈声。
　　排练厅里，白浅原抱臂靠在桌边，目光落在洞开的大门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隔着两条长桌，席榷收起剧本：“不早了。”
　　白浅原回神，目光一扫，排练厅里已经没剩几个人，门口有个略显眼熟的身影正在等候。
　　是安德森。

　　“晚上有事？”
　　“D市有工作。”席榷道，“两天。”

　　今天九号，剧组十二号正式开始排练，他会在那之前结束其他工作。
　　白浅原之前不清楚他的工作安排，眼下骤然得知，一时没说话。
　　排练厅里短暂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推开面前的长桌，穿过去走到席榷面前，顺手又拉开他面前的长桌。
　　带滚轮的桌脚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十分清晰，他拉开桌子，却没动。

　　“那还不快走？”白浅原单手插着裤子口袋，声音不高，听起来有股莫名的恹气，“别挡路。”

　　这话说得其实没道理，因为这实在算不上一条路，只不过白导抄近道的时候偏偏就抽开了席榷面前那张好好放着的桌子。
　　但席榷脚步一错，侧身让开。

　　他对白浅原不时突如其来的坏脾气习以为常，此时并不在意，只叮嘱。
　　“别喝太多，累了早点回家。”
　　目光微转，又恰好同白浅原对上视线。

　　安德森在门外毫不做作地清了清喉咙。
　　白浅原没应这句：“要我请你出去？”

　　席榷就看着他。
　　片刻笑了一下：“不必，我走了。”

　　说完转身，去找门边已经闻声而动的安德森。

　　安德森其实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气氛有点不对劲，席榷今天读剧本不需要他全程陪同，他是刚到，不清楚白浅原之前是什么状态，但仅就试读结束到眼下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安德森觉得白导今天整个人都沉了不少，像一朵折叠起来的纸花，让人只能透过纸背面的纯白窥探一点盛放时的艳色。

　　而席榷也很反常，他不是个能吃亏的人，说话更不会说半句吞半句，以那天早晨安德森在白浅原家早餐桌上的体验来看，这两人的对话中冷嘲热讽才是常态，话语间恨不得针锋相对，波及旁人更是家常便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仿佛都顾及着什么，于是各退了一

　　按道理这样的状态对于旁观的安德森来说并不是坏事，但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把门关上让两位有事没事把话说清楚，而不是杵在门口当个没眼力见的棒槌。

　　白导怎样暂且不提，他老板的话，还是恢复正常比较好。

　　只不过实在是去机场的时间有点紧。

　　席榷这次去D市是为了还人情，在某大导的电影里友情客串一个角色，因为他时间紧，戏份必须压缩在两天内拍完，因此落地后就得开工。
　　且不说席榷有没有时间休息，D市那头开工不好耽搁，只能尽量在这边少些折腾。

　　见席榷动身，安德森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同白浅原客气告别，而后跟着席榷离开排练厅。

　　他们直接从应急通道离开。
　　席榷领先一步，步伐很稳，安德森倒也没在这个时候絮叨工作计划或是其他废话，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1号排练厅出门右转到头，打开两扇门就能离开剧院建筑。离开排练厅没多久，安德森就在席榷之前打开了消防通道的门。

　　他侧身准备让席榷先过，却没防备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安德森转头去看，就见席榷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动作一顿，心说不好，而后果不其然听见席榷吩咐：“你先上车，等我五分钟。”

　　安德森一时无语，不消多想，大概也能猜到他要做什么，但现在没追究这么多的时间，席榷过来替他撑开门，他也就顺势走过去，顺便警告：“抓紧时间，真要来不及了。”

　　席榷“嗯”了一声，看他开门出去了，转身原路返回。
　　他的步伐依旧很稳，只是步子比刚才大了一些。

　　白浅原作为导演，对外公开的信息极少，不说观众，就算是业内人士大多与他也只有工作上的接触，有私交的屈指可数，而就这么为数不多的几个，也不敢说自己对白浅原有多了解。
　　安德森不清楚再正常不过。

　　鞋跟落在地面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很清晰，脚步声目标明确，不紧不慢地在寂静的空间中回响。
　　而后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
　　席榷在拐角处停下脚步。

　　白浅原一手提个帆布包，单手插着裤袋靠在墙上，听见声音，抬眼看向他。
　　不远处1号排练厅的灯已经关了。

　　不知道是看见席榷脸上还没完全收敛的神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白浅原突然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说：“忘东西了？”

　　席榷就垂目看他。

　　剧组今晚有聚餐，所有演职人员都从剧院正门离开，但要从排练厅去剧院正门，并不会经过这个拐角。
　　这条路席榷下午走过两趟，过往年月中用脚步丈量的尺度不可计数，他很清楚，这个拐角连通的，就只有1号排练厅，和那个开在剧院侧面隐蔽处的应急出口。

　　席榷回来做什么，白浅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都心知肚明。
　　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两人沉默地对视。

　　片刻，白浅原别开目光，把手里提着的帆布包挂在肩上，站直身体。
　　“既然没有……”
　　“东西放在你车后座上，回家再打开。”
　　两句话撞在一起。

　　听见席榷声音的一瞬间，白浅原就收了声，他没注意话里的内容，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于是目光又落在对方身上。
　　白浅原挑了挑眉。

　　剧院内的灯光明亮，打在席榷脸上形成深刻而锋利的阴影，衬得他此时的目光显出几分平日不轻易显露的温柔。
　　他同席榷对视：“嗯。”

　　此时的白浅原心平气和。

　　如果他知道席榷的经纪人刚才心里的想法，少不得要夸一句好眼力。
　　出于某种奇异的心理，白浅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与此同时席榷也克制地退了一步，这才形成了眼下这样平和但在两人之间有些危险的氛围。

　　而正是这份危险，恰好能够让彼此都再度在对方身上确认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他在乎他。

　　嘴上再怎么不肯承认、再怎么顾左右而言他，也舍不得用行动去实际否认。
　　这实在是很幼稚的争斗，却也是很高明的斗争。
　　他们之间就像两个小孩，非要争出个高低，证明“我”就是比“你”强，却又很清楚地知道彼此的界限在哪里，不会越界进行能够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的行为。

　　这是属于白浅原和席榷的默契。
　　他知道席榷会走，也知道席榷最终会回来。
　　正如席榷清楚，白浅原目送他离开，却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他折返。

　　“知道了。”安静片刻，白浅原又补了一句。
　　这下席榷唇边现出隐隐约约的弧度，引得白浅原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下一秒，他额角鬓边的碎发被轻轻理了理。
　　白浅原余光瞥见那只白皙修长有力的手，抬手去捉，而那只手不闪不避，被他扣着手腕抓了个正着。
　　掌心的腕骨线条流畅、秀致雅俊，白浅原指腹摩挲，同席榷对视，清楚地看见了对方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中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开心点。”席榷道。
　　意思是，他心知肚明白浅原的心情从刚才开始就不算很好。
　　……白浅原松开了扣住他手腕的手。
　　“可以了。”他说。

　　席榷看了眼表。
　　“车就停在门口，”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转身要走，“不必送了。”
　　白浅原轻“啧”一声。
　　他抬手再度握住席榷的腕骨，没用多大劲把人拽了回来。
　　席榷似乎早有准备，不着痕迹地勾勾嘴角，顺势又回身站定。
　　“你忘东西了。”白浅原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确定？”

　　席榷话一出口，白浅原立刻投来一道不耐烦的目光。
　　“我不介意让你的经纪人再多等两分钟，但航班大概不会等你。”他又拿起了那副平日里惯用的债主腔调，“孙忠锴今晚的夜戏开天窗我管不着，但你十二号要是赶不回来，我只管找你麻烦。”
　　席榷这回是真笑了：“你问他了？”

　　他去D市进的剧组总导演正是孙忠锴，他俩的熟人，只不过席榷并没有对白浅原透露过他这次“友情出演”的工作信息，但白浅原能猜到，席榷倒是并不意外。
　　他们两人在国内演艺界的交际圈有相当一部分继承自秋徵山，自然免不了产生大面积的重合。
　　而能让席榷赶行程进组，最近手上又有项目在进行，稍微一排除基本就能得出答案。

　　白浅原显然不会去回答这种一目了然的问题，恰好这时他包里手机响了，于是他不耐烦地松开席榷的手，垂目去找手机。
　　一边轻嘲：“看来我的制作人比不上你的经纪人有耐心。”
　　席榷耐心道：“都不如我的导演。”

　　白浅原动作一顿，席榷伸手止住他挂断的动作，顺手关掉了铃声。
　　“免得简玲回头来找你。”
　　白浅原磨了磨牙：“我似乎也并不需要……”在这里浪费我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吻轻盈地落在唇角。

　　白浅原霎时收声。他与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短暂地对视，随即闭上眼，接纳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这是一个安静到近乎缠绵的吻。
　　没有往日直白的欲望，或是互不相让的强势，他们在无人处唇齿交缠，像一对最亲密的爱侣。

　　“生日快乐。”
　　席榷说完，又重复道：“开心点。”

　　白浅原轻嗤一声，缓了一会儿，摆出了席榷很熟悉的翻脸不认人的态度。
　　“门在那儿，你可以走了。”

　　他平日里就这幅德行，看在明天寿星的份上，席榷不跟他计较，看了他一眼，随即从他刚才来的方向离开。
　　他没回头，白浅原靠在墙上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