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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刺客 ...

  •   谢随站在台上,信口作了一首诗,皇帝赞好,他想,那便好吧。
      却猝不及防听到皇帝问了一句:“不过谢卿,你手上这伤,怎么回事?”
      这言辞语气有些奇怪,旁边的王公贵族看过来的眼神,也有些不明的暧昧。

      谢随一怔,垂眸看到了虎口上两点结了痂的伤痕,不大,因为那人虎牙也是小小的尖尖的。
      他下意识地,就回想起那夜饮多了酒,恨着高衔野心勃勃的举止,就失了分寸,去魏王府的一探。

      三更半夜,他遇到了最不该出现在王府外围的盛长安,举止失了规矩,甚至脑子一热……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怪他,没事学甚么猫叫。

      “回陛下。”谢随瞥了眼手上的伤痕,道,“是猫咬的。”
      他倒坦荡,让皇帝和那些想歪了的人先生了惭愧。

      唯盛长安低下头咬牙切齿,想你才是猫!
      他捏起一块杏仁酥,狠狠咬碎。

      “朕还以为,谢卿这般容貌,该是个风流人。”皇帝笑眯眯抿一口酒,“不过说来,谢卿年已加冠,又学有所成,到说亲的年纪了。”
      他说着,往下扫视一圈,士子们窃窃私语,轻言调侃,而女眷中的闺秀皆正襟危坐,只是有几个悄悄红了脸颊。
      像秋日的花儿一般。

      最后皇帝将视线落在谢传身上,带着微醺的醉意道:“谢大人有才干,却未免太严苛古板了些,解元如此风华,该早些说个亲才是。”
      他言语间,略有些不满。

      盛长安听得有些心惊,到底无奈。
      怕是谢传阻拦皇帝大兴土木的念头,惹了他不高兴,这正敲打呢,哪是催着谢传给谢随说亲?

      这时便有人起哄。
      高衔大笑着道:“皇兄所言甚是,解元比孤年轻之时,还要勾小娘子倾心。若成日里只是读书,未免可惜。”

      谢随垂眸拱手,道:“臣谢陛下美意,不过翻过年就是春闱,臣当全力以赴。”
      “啧。”皇帝有些败兴,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盛长安看着谢随颀长的身形走下高台,隐入人群,举着酒杯若有所思。
      他分明有那般的容貌气度,才华满腹,可太平静,以至于在这嘈杂的名利场里,半分不起眼。

      接下来就是士子才女,一一上前,奉上自己的诗作。
      有些是像谢随那样,即兴有感而发,有的分明匠气,显然是经过了许多时日甚至许多人打磨的。
      盛长安看着那一个个人走过去,觉得他作戏的水准,也就一般罢了。

      那一日在秋日楼和他们论得兴致高昂的人,在这宴席上,都不怎么起眼。
      季准倒是一首诗夸皇帝夸得有水准,哄得皇帝龙颜大悦,赐下好些名贵墨锭,大出了一场风头。

      其父季维言捋着长髯,颇为高兴,还对谢传挑眉得意。
      谢传稳坐席上,安然不语。

      啧,好一台大戏。
      只是盛长安看不下去。

      他的夫君为人轻浮好色,视线总在女眷席几个漂亮姑娘身上打转,他被迫嫁给他,又是那样可笑的理由。
      当朝的皇帝好大喜功,热衷铺张设宴,丝毫不顾国库亏空百姓流离失所。

      满朝堂污浊横流,奸佞当道,干净的人根本出不了头,有本事的人到了该在的位子上,也被限制着无法发挥自己的才干。

      他曾经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是能忍的,可秋日楼那一场清谈过后,他便不愿忍了。

      他有记忆起就识字看书,十来年寒窗苦读,又有严师的谆谆教诲,终于在三年前的乡试上崭露头角。
      那些辛苦努力,可不是为了漫漫余生,在那富贵牢笼里虚度的。
      他总该做些什么,才能不负——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盛长安有些饿了,让小太监传了碗面。
      宫廷里的御膳自是细致的,汤是大骨母鸡熬出的高汤,用肉糜吊过,澄清得像水,却香浓,面也是又细又劲道,和着青菜与各类肉丝火腿丝,每一口都是十足的滋味。

      可盛长安还是想那一碗秋日楼的阳春面,清汤兑一点猪油煮面,撒上一撮葱花,足矣。

      比起这些人挖空心思讨好皇帝,他太想那一场清谈。

      盛长安只觉得失望透了,抬头用余光逡巡找到谢随,见他正襟危坐着,一袭青衣清清冷冷,仿佛与这热闹宴席割裂。
      散碎的灯火将夜宴照得恍若白昼,每个人都显得比白日多了几分痴怔,却扰不乱他的纯粹,若清风一缕,却不散。

      他也疑惑过那日谢随醉醺醺闯进王府究竟何事,他轻轻放过他,又是否是对的。
      对的吧。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呼应,盛长安望着谢随的时候,谢随也扭头,他们目光相撞。
      他们离得不远,清晰看到了彼此的倦怠,和格格不入。
      他们是一样的。

      “……据说魏王正君也颇有文采。”不知哪个好事者提了一嘴,盛长安连忙回神,就见皇帝正看着他。
      “夜色已浓,不若正君也作上一首,就当为这赏花宴收尾罢。”

      “臣遵命。”盛长安想推脱,却终究没有,就站起来走上高台,站在书案前,如谢随那般作了首七言绝句赞颂夜宴盛况,繁花之景。
      挥毫泼墨,落在纸上
      他倒是也想骂,想讽,可他惜命。

      不然嫁到魏王府的那一日,他就该在门上一头撞死,落得个干净。

      所幸皇帝虽多疑,但审美一般,盛长安一首诗做得花团锦簇,他便被哄得开怀,耳根子也是很软的。
      “好诗!好字!正君好才华!”皇帝伸直了脑袋看着,招了招手让小太监呈给他。
      又道:“谢卿也来,你二人将所有诗都拿去誊一遍。”

      才华个头,誊抄一堆溢美之词有什么意思!
      盛长安觉得自己心里愈发暴躁了。
      可他面上平静,放下笔,将墨迹淋漓的宣纸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让他奉给皇帝细细赏玩。

      可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就看见那太监低着头,双手捧着宣纸走过去。
      “陛下当心!”盛长安推翻桌案,就要拉那小太监的袖子,却没有够上,眼睁睁看着那一角绸料溜走。

      “啊!”附近惊叫声响成一片,侍卫们反应过来冲上。
      小太监眼见得要暴露,昂起头神色一瞬从卑微恭顺,转为孤注一掷的狠戾,竟是从袖中拔出了一柄匕首,直直冲着皇帝冲去!
      “狗皇帝!纳命来!”

      可高衍还不能死!
      盛长安来不及思考更多,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向前猛地一跳,试图将分明是个刺客的小太监扑到。

      刺客蹿得快,他成功了一半,只压住了他的衣袍,跌在阶梯上浑身上下都是痛。
      “滚!”刺客就要踹开他,盛长安不依不饶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任他怎么踢蹬都不肯松。

      然而高台是临时搭建的,设计有缺,后面支着屏风皇帝以致一时无法绕过,两边是皇后和美人,都尖叫成一团,而侍卫们还在高台之下。

      皇帝怒而掀翻桌案,器皿连着膳食迸溅一地。
      “救驾!救驾!”他大喊着跳脚,囚兽般乱转,却踩着碎瓷片一脚滑跌,竟是冲着刺客这边摔了过来。
      绕过来要挡在他身前的宫女太监,都被他的身形压倒了。

      “天助我也!”刺客另一只脚踩着盛长安的手臂,逼着他痛得松开了手,然后举着寒光乍现的匕首直冲皇帝。
      盛长安怎肯让他得逞,眼看那匕首就要扎上皇帝脑门,他横着一滚,咬牙拼着一股狠劲儿,拽住衣摆奋力一扯,使刺客一个趔趄。

      这时侍卫终于赶到,看着刺杀不成,他将匕首横在了颈间,余光却瞥到盛长安狼狈不堪地在他脚下喘息。
      盛长安暗道不好,然而没力气再挣,不过是抬起了手 ,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寒芒直下,滑过他衣摆小臂,扎进了他的胸膛。

      “噗呲!”刀尖入肉的声音,还没有划破了衣料的声音大。
      然后是刺客一把拔出了匕首,血液止不住汩汩流淌,浸透胸膛。

      盛长安先感受到的是金属的冰凉血液的温热,和伤口仿佛灌进风的诡异,继而是淹没了一切的剧痛,甚至于那嘈杂与尖叫都仿佛隔着世界……那般遥远。

      “拿下刺客!”皇帝大叫着,然后是,“阿衔你别动!”
      “太医,快叫太医!!”

      是吧,喊人救命之前,还得先让威胁远一点,这个皇帝啊。
      盛长安嘲讽地想着,只觉救他太不值。
      然后铁锈味涌上喉口,他就没余隙想这些了。

      “咳……咳……”他捂着胸膛,呕出几大口血,疼得恨不得晕过去。
      侍卫扯开刺客,及时夺走他的凶器,按着他跪到在地。

      好冷。
      盛长安发着抖,呼吸却愈发急促,挣扎着仰起头,发出痛苦的呻吟。
      “匕首有毒!”他听得一个人在大喊,眨了下眼,非常迟滞地意识到,按住他胸前伤口的……是那只该死的野猫。

      侍卫在抓刺客,太监宫女在扶皇帝,皇帝在发怒,高衔才不会上来。
      倒是谢随……是皇帝让他上来的,他跑得倒挺快。

      盛长安模模糊糊地看到谢随那张脸,感觉伤口没那么疼了,当然不是脸的效用,而是毒发。
      怪不得,那匕首颜色不对,有些发蓝,他这时又有些思维想事情了。
      是今日这么多人进宫,给了刺客机会……是谁接应的他,提供了匕首和毒药呢?

      “是什么毒!”谢随问刺客。
      皇帝也问:“你要给朕下什么毒?”

      “哈哈哈哈!”刺客到底是个太监,笑声尖细得让人听得难受,又阴鸷,“狗皇帝!你罔顾百姓,有悖人伦,你终究不得好死!”

      “朕问你什么毒!”皇帝终于有点良心,掐着刺客的脖子大喊。
      “他救你这个狗东西,害我功亏一篑,死、也、活、该!”刺客一字一顿说完,啐了一声,脑袋一歪,竟是翻起了白眼。
      侍卫试探着摸了下他的鼻息,脸色难看:“陛下,他断气了。”

      盛长安只觉遍体都是麻的,任谢随一声声喊着:“正君!正君!”
      还是失了意识。
      被潮水般涌上来的疲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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