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谢随 ...

  •   “在下——”盛长安犹疑了很久,轻声说道,“榜外之人,不值一提。”
      他还是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听得那些人议论纷纷,记着高衔的面孔,仿佛那三个字都成了耻辱。
      不过他不想骗眼前的人,说的是实话,只是此情此景,理解总会偏颇罢了。

      “啊。”谢随轻叹一声,拱手道,“相逢即是有缘,小兄弟年岁不大,祝你下次高中。”
      他果然理解为盛长安落了榜。

      盛长安有些发怔。
      这人,好自来熟啊。

      他想道个谢,还在犹豫着怎样称谓,这时便有不知道哪桌的人凑过来,叽叽喳喳地谢兄长谢兄短。
      好吧,自来熟还是很多的。

      谢随极有耐性,挨个问题回答,言语坦然。
      “不是天才,我都二十一了,实在惭愧。”
      “多看书,喜欢看书。”
      “当然是准备考贡士,若有幸中了,便得见天颜,幸甚。”
      ……

      被忽略到一边的盛长安拿起了筷子,听着那些高谈阔论,认认真真地把阳春面吃完,心绪渐平,只觉还是三年前的老味道。
      回味一下,遗憾难过么,到底是有的,最剧烈的时候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没有办法,也就不必沉湎。
      这样挺好的。

      那些士子已经从谢随讨论到乡试的题目,盛长安小口抿着酒,也有些惊讶。
      这次乡试的策论题目竟是关于“流民之患”,难得偏向实干,而非空谈。

      三年前那次秋闱,就是出了一个很虚飘的题目,明摆着让士子赞颂功德,盛长安有再多话想说,也只得将那些想法零碎埋进花团锦簇的辞藻中。

      早知今日他并无一展才华的机会,会囚囿在富贵乡无可逃脱。那时就应该畅所欲言,废那么多话迎合主考官做什么。
      晚了啊。

      至于这次的乡试策论,盛长安听他们谈论着,回忆过往所学,脑海中也有了思路,一点点变得清晰。
      只是,他两年多不见王府之外,竟不知北方的流民已经这般多,形势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起因是夷狄在北疆略地侵城,掠夺粮草。尝到了甜头之后,他们每年冬天都会挑起几次战火,导致北疆大量百姓流离失所,且一年比一年多。
      今年天灾不多,粮食没有大面积歉收,祸患还不至于起。各地修建些工事,以工代赈,就可以安置流民,比如谢随之父谢传在陇西治的水患,就是依靠大量流民之力。
      可一旦逢灾年,就不好说了。

      “还是要囤粮,加税!”
      “刘兄这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是丰年,再加税百姓也是过不下去的。”
      “不试试怎知?”
      “试了造成恶果又当如何?”

      “啧,小生觉得,还是该鼓励垦田,就让那些流民自己划地方种地。”
      “哪来那许多地可垦?”
      “你不去北疆,怎知无地?”
      “我走过北疆,所见俱是荒滩盐碱地,难。”

      “不若屯兵!击溃夷狄不敢来犯,北疆安稳,便可让流民回乡!”
      “兵从何来?粮草马匹又从何来?最重要的,将从何来?”
      ……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写法,靠不靠谱都讨论了一番,热忱极了。
      盛长安低头藏住艳羡,又想起他们刚才讽刺自己,只觉一阵阵闷痛锤在心头,忍不住将手搭在左腿上。

      得过且过真的好么?
      在王府,甚至在愤怒消去的刚才,他都可以欺骗自己,还好,安稳活着就挺好,难过总是没有必要。
      可是现在,他觉得不好。

      他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本该意气风发,站在他们之间,谈论着国策文学,痛快抒发心中所想。而不是连提及名字都觉耻辱,说不出来。
      不当如此,现实如此。

      遗憾,在这一刻和着不甘,混着身上旧伤新伤的痛,成了深刻的、从未有过的恨。
      高衔!
      他在心中嘶喊,到底是无声无息。
      无法言语。

      忽然一柄折扇在他面前晃了晃,湘妃竹的扇柄很素,盛长安看清刻了两字是“随缘”。
      谢随笑眯眯看着他,问:“这位小兄弟呢,你有什么想法?”

      “是啊是啊,大家都说一下嘛。”旁边也有人应和着,“别觉着臊呀。”
      他们也听到了盛长安的说法,并按着他的意思想歪:“没在榜上也没关系,机会还多着呢。”

      不,我没有机会了。
      可盛长安抬头,看着挤挤挨挨的士子,和一些鼓励的神色,到底有些冲动想法呼之欲出。

      可能是因为几口酒让他醉了罢,他想只是说一说罢了,无妨的。
      “在下认为,大灾有三,旱、涝与飞蝗,当务之急是集中民力兴修水利。若涝则积水有道入海,若旱则有水可引,不旱不涝,蝗灾难起。”

      “有理!无灾无患则仓廪实,仓廪实则有钱谈北疆防备,这是根本。”谢随用扇子敲着掌心,“可做起来难。”
      “总得有人去做。”盛长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像令尊那样。”

      谢随一怔,澄澈的眼眸中有瞬间空茫,旋即点头,称:“是。”
      被肯定了,盛长安有一点点雀跃情绪,只看着谢随,周围的士子们小声讨论过,也看过来。

      谢随用扇柄点着手心,思量片刻,道:“水利是百年大计,非一年可成就,那在旱涝平稳之前,又当如何呢?”
      盛长安一怔,他倒是有些想法,但三年未见府外,未思京外,他不觉得那些想法还适用。
      于是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随:“谢兄如何答的呢?”

      “屯兵,养田,互市,分化夷狄。”谢随声音干脆,掷地有声,“对夷狄来说,大虞有比粮草更重要的东西。”
      盛长安眼睛亮了起来,大声说:“茶与盐!”

      “对!”谢随晃着扇子点了他一下,“正是如此,春夏牧草繁盛,夷狄不缺嚼用,但定然需要茶盐。”
      “所以开放互市,以这些东西和粮食易他们的马羊?”有人发散着思维。
      “还有铁矿和石炭。”谢随补充道。

      盛长安一怔。
      这个人,好像对北疆夷狄很了解,是因为他在陇西待过的缘故么?

      “是哦,若互市能起,互通有无,就不会再起征战,流民也能回乡。”有生员表示懂了。
      于是大家都开始讨论起互市的利弊,与如何稳定互市,也论屯兵养田,推杯换盏之间变得熟悉。
      盛长安被气氛带了起来,畅所欲言,渐觉开怀顺意。

      就有人凑的离盛长安近了些,道:“小兄弟如此有见地,下次必能高中,为兄此话真心。”
      “在下也这般觉得。”谢随拱手一揖,相当诚挚。

      这时有人嗤笑一声,高高在上地反驳:“夷狄不可取信!与之互市,有堕我大虞之威!”
      随即他收到了一片附和声。
      也不是所有人,都挤在这个角落里,更多的人是避开了的,显然是更认同直接打一场。

      “我只是说说我如何答的策论。”谢随沉沉地看着他,抿起了唇,“就像你恰才说,应该将流民圈禁起来一般。”

      盛长安则觉得这人有些蠢,他便问他:“再过两月天寒地冻,夷狄再次犯边,又有城池一片死寂……夷人尚不伤人命,狄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阁下,认为如何?”

      “打就是了!大虞缺的,不过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又不是没有。”那人高昂着头颅,“倒是你,连名字都不肯说的,算什么?”

      盛长安不说话了,像被人忽然卡住了咽喉,周围的寂静,也让他感到了惶恐,因为专注清谈忘却的耻辱,再次回到脑海。
      他沉默。

      “怎么?”那人面有讽色,“一个名字罢了,有多么见不得人么?”
      “季兄!”谢随阻拦他。

      盛长安只是默然,忽然瞥到什么,抬起头,神色变得僵硬,仿佛是一瓢冷水带着冰碴,兜头泼下。
      将整颗心都浇的凉透。
      高衔衣冠楚楚,面容威严,扶着栏杆看下来,唇角噙着满意的笑。

      高衔还在这秋日楼里呢!
      他把他叫过来,本就是为了看他笑话呢。
      是他刚才得意过了头,被策论冲昏了脑子,竟把这一茬彻彻底底地忘了。

      “长安,到为夫这里来。”很多人视线过去时,高衔亲昵地招招手。
      盛长安觉得他仿佛在招一条狗,宣示着主权,简直卑鄙无耻。

      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这时弯腰却快,对高衔和他依次行了礼,口称:“季准见过魏王爷,见过魏王正君。”
      顿时大堂里一片见礼声,皆恭恭敬敬。

      盛长安却觉得耻辱极了,仿佛能听到他们心中的讽刺,就像谢随未走入这秋日楼时那般。
      明明刚才还能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他还能有自己的想法。现在,他只剩下盛长安这个钉死在魏王府中的名字了。

      他气得发抖,心脏仿佛被人死死攥住,脊背上的淤伤作着痛,连带腿上早已愈合的旧伤都要活过来,隐隐有感。
      他们说得对,他是高衔握在手中的麻雀。
      逃不掉。

      “拙荆年纪小,心气高,还请季小公子见谅。”高衔说得和煦。
      “王爷客气。”季准翩翩有礼,然后他转向盛长安,“不知阁下是魏王正君,适才多有得罪,见谅。”
      “不知者不罪,是拙荆失礼了。”高衔赶着认错。
      “无妨。”一唱一和。

      盛长安却觉得自己是落在了冰窖里,骨子都是冷透的。
      他心气高?他失礼?
      他只是说了些他该说的罢了。

      可他还是拖着一双腿,向着高衔走去,尽管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
      真丢脸啊,这场面可太难看了,可他不想闹得更难堪下去,高衔是算准了这一点,掐住了这一点。
      他甚至没法去看周围人的视线,不敢看,就像不敢说出名姓。

      最终,他还是上楼站在高衔身前,低头一礼:“王爷。”
      高衔笑着把他揽到身后,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然后低头对着大堂说:“无妨,你们接着议,孤也听听。”

      众人都缄了口,到底有些说不出来。
      他们才考过乡试,大都没有接触过王侯的层次,拿捏不到公然谈政事的分寸。

      高衔也不恼,道:“你们都是大虞栋梁,且言语无罪,只在这大堂里,说就是了。”
      和气极了。

      盛长安浑浑噩噩地站在他身后,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想不透。
      这时那位季准说:“我等在谈此次乡试策论,季准以为,还是该战,该有一位足够英名果敢的将领!”
      顿时又是一片附和,且因高衔这个做过将军的亲王在场,附和比刚才多,反对声彻底不起了。

      盛长安总算从难堪中捡回了丁点理智,猜透高衔想法,怒火尤甚刚才。
      他是想要呼声,要他回到北疆重新领兵的呼声!朝堂得不到,便来煽动心性单纯的士子,是当真不怕帝王的心言官的笔!

      不可以。
      高衔绝不可以领兵打仗。
      可是盛长安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见得那些学子纷纷赞颂魏王功德,遗憾他不再领兵。

      “大家静一静。”高衔打着手势,“这话可就有些不知分寸,看来是孤在这里还是影响大家。那孤便不打扰了,诸位还有什么事么?”

      有些人反应过来适才已是妄议,顿时顾左右而不言,也有一撮人,脸上多少愤懑。
      他们就是高衔此行的目的。

      朝廷百姓苦夷狄久矣,不堪其扰,这么多年来,却只有高衔在北疆打过胜仗,逮住了那些来去匆匆仿佛蝗虫过境的敌人。
      无论同不同意打仗,未入朝堂的学子对上魏王,都崇敬还来不及。

      不过高衔杵了半天,再愤懑的人也没应他,这些无权无势的士子,到底有些分寸。
      盛长安松了一口气,心底颓丧极了,和愤怒不甘堆在一起。

      忽然他听得有人敬重地说:“在下有一事失礼,还请王爷见谅。”
      谢随?
      他想干什么,是嫌解元的名头还不够招风么?

      “哦?无妨。”高衔语气中都带着点轻快得意,“解元何事问孤?”
      谢随却说:“多谢王爷,在下欲请教正君一事。”
      高衔是想当然了。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谢随,而高衔脸色一僵,尴尬得不行,却没法说不可,是他亲口说的无妨。
      盛长安满腹讶然,抬起头看到了谢随恭敬垂首,一枚玉簪素色莹莹,拢着乌黑的发。
      竟是问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谢随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