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志》山山居

13、风雪故人归

　　简单用完午膳，琉璃抓了一把小纸人，将桌子上的杯盘碗碟收拾干净。饭菜撤去，案上便只留下了一张素琴和几本曲谱，墨言随手翻开一本，他不精通音律，但简单的琴谱还是能看懂，便随手在素琴上拨动琴弦，发出叮叮咚咚不成曲调的响声。

　　“我们小殿下近日怎么研究起音律来了？”一抹狡黠的笑意在墨言嘴角晕开，一看便是又准备了不正经的话题，准备调戏琉璃一番。

　　可是琉璃却并不接茬，反而忧心忡忡地与他谈起正事。

　　“你入宫那日，我去见了夙漓哥哥，在他西市的私宅。”

　　墨言本就与夙漓水火难容，听到“私宅”二字，更觉得刺耳，他见过夙漓看向琉璃的目光，深邃而沉迷。“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约你私下见面肯定没什么好事，他有没有欺负你？”

　　“夙漓哥哥不过心思深沉一些，可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他怎么会欺负我呢？”琉璃从小就不明白，为何都是自小的交情，墨言与夙岐成为了至交好友，与夙漓却总是剑拔弩张。“不过，他确实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文姝来说。”

　　“什么坏消息？你，我，还有文姝……”墨言沉吟一瞬，面上便闪过一丝惊愕，“难道他想要以我们的性命为要挟，来号令兰沼、芜渊和越泽？他想要……”

　　“夙漓哥哥……不至于如此。”琉璃下意识否认，但联想到当日夙漓嘴边那一抹诡异的笑容，竟然也不确信起来。“但他已告知我，今年的术院大考，主考官将会是我和他，还有尹向。”

　　“不过是一场大考。”墨言缓了一口气，在心里暗自盘算过时间。

　　“罢了，你从来都不喜欢术院，不明白它对于望州和四方的意义。”琉璃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怎么忘了，眼前的芜渊大公子当年在术院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勉勉强强爬到天榜便匆匆毕业，对术道传承更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术院是老师一生的心血，可从今往后，便要落入权力的漩涡里去了。”

　　“明珠蒙尘，也不会损其光辉。你是掌院，亦是主考，只要有你在，这场考试便是世上最公正清明的评比。我虽不喜欢那里，但也知道，术院，自有风骨。”

　　“你说得对。”琉璃浅笑，眼眸中的愁绪也淡泊下去。“只要我在，便没有人能够染指术院。术道艰难，多少先贤以身殉之，才换来了如今的局面。无论他们如何弄权，也不该将年轻的学子牵涉其中。”

　　“对了”，琉璃忽然想起另一件要紧之事，“前日入宫，你可见到了我姑父？”

　　“不算见到，但也不算不见。”墨言回想起几日前被夙逸“请”进宫的经历，不禁皱眉，“陛下并未现身，只是传音与我，告诉我父亲身……”

　　双唇被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覆盖，墨言还未出口的话语便匆匆咽了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之砰砰跳得飞快。

　　当墨言谈起他与望州王的密谈，琉璃便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手忙脚乱地在他们身边布下许多层结界。近日的望州暗流汹涌，而她这样的局中之人，纵使赋闲在家，身边恐怕也不失眼睛和耳朵。她并不怕术院主考的消息泄露，更想借此传达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但姑父与墨言的密谈不同，恐怕涉及到望州与芜渊两城的隐秘。

　　“棣戎大人身体有恙？”琉璃诧异道，同时轻轻握住墨言的双手，内心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几分怜爱，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戚。

　　四方只有一位陛下，便是琉璃的姑父，当今的望州王。其他三城之主，便统一尊称为大人，棣戎大人便是如今的芜渊城主，墨言的父亲。棣戎大人长年镇守北方结界，受寒毒和浊气侵蚀，随着年岁增长，身体已大不如前。墨言身为人子，却囿于千里之万的望州，不能侍奉于前，内心必定忧虑。

　　感受到琉璃的担心，墨言心便柔软成一片，他反而笑起来，抚了抚她柔软的鬓发以示安慰，“父亲身体虽然不复往年康健，但他已多年不去北方结界，病情并未加重。此番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卧床了几日，我赶到时早已恢复了。”

　　“棣戎大人无恙便好。”琉璃悬着的心放下，微蹙的眉头便也松弛下来，但面上的忧色仍未消减，“只是你此次出行，万万不可被他人知晓。尤其是……夙漓哥哥”。琉璃心知这后半句说得不妥，但因心中忧虑，虽然犹豫，还是放不下心，细细嘱托。

　　墨言原本就瞧不上夙漓，听到琉璃这般嘱托，心里更加乐开了花。“我的小殿下，你安心便是。陛下随便找了个由头罚我禁足，却又私下告知我此事，便是方便我私下回家看望父亲。我虽为质子，但陛下仁厚，从未将我视为掌控芜渊的棋子。可惜……”

　　可惜陛下缠绵病榻，已许久不问政事，夙漓哥哥心思深沉，又素来与墨言不和。所谓芜渊公子，说到底不过是押解在望州的质子，无权无势，空有富贵头衔，这样的日子最是消磨人的意志。琉璃想到墨言的处境，又想到十年难归的故土，不免有些悲伤。

　　见到琉璃露出悲伤之色，墨言便心道不好，卖惨太过，反而引得美人伤怀，便赶紧拿出备好的礼物，想要逗她开心。“阿璃，是我不好，又胡言乱语惹你伤心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快马从芜渊带回来的，你一定喜欢。”

　　墨言双手奉上一只锦盒，熏染了淡淡的墨松香气。琉璃小心打开盒盖，一阵风便涌了出来，裹挟着松软晶莹的雪，扑簌簌地落在两人的发梢和肩头。琉璃伸出手接住几片，六角形的冰花烙印在手心，转瞬便化作了清澈的水珠。

　　“这是……芜渊的雪。”

　　琉璃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如同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下，然后化成一汪春水。她想到自己前不久陷入的那个噩梦，十七岁的自己，笑着对十年前的自己说，会有个傻瓜，千里迢迢为自己送来故乡的琉璃花。而今日，又是这个傻瓜，将芜渊的风雪送给了她。

　　这世间，哪有送人漫天风雪的道理呢。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令人心动的傻瓜呢。

　　琉璃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她多么想告诉他，自己的现下的心情；多么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天囿于家中的煎熬；多么想让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心悦于他。

　　“墨言，我……”

　　还未开口，便已赧然。

　　因为眼前人已捧起她如玉的面庞，落下一个清浅的吻，温柔而克制，缱绻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