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跟你好》知遥

3、留在此岸

　　好痛，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血肉一寸寸绽开，筋骨一道道碎裂。仿佛那些中箭而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被完完整整又加诸在了钟晚生身上一遍，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满手都是血污，头发也被血糊住了，她想她大概要死了，这具凡人的躯体断然不可能承受这样的反噬。

　　“钟晚生，你怎么了？”是陈衔在叫她，只有他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凶她，他真是她收过的最可恶的一个病人，她想说话，喉头却满是自己的血，她一开口，血就止不住地流。

　　陈衔把钟晚生抱下了马，他第一次觉着手上的那具躯体那么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的肉，那么沉，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钟晚生变成这样与刚才那场变故有关系：“是你救了我？你会术法对不对？你告诉我，怎么才可以救你，你说句话。”

　　钟晚生觉得有点亏，她本来想的是，追上了陈衔就告诉他，要和他拜堂成亲。

　　虽然她没有亲人，但是陈衔有，到时候她会去裁缝店裁一块最好看的红布，给他俩都做一身最时兴的新衣裳，虽然他们没有乐队，但是陈衔会吹笛子，还会弹琴，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吹唢呐，不过要是光让陈衔一个人把所有活都干了，那也挺不好意思的，陈衔得有几张嘴才能帮她撑起排面啊。为了奖励他，她一定会去市集上买上几条新鲜的鱼，再买只鸡，买只鸭，称上几斤肉，把那什么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的全做一遍，她十五岁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全都一一品尝过，只剩嫁人了。

　　可是现在，她要死了，找谁说理去呢？

　　她抓起陈衔的手，只是那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已经让她错位的胳膊和肩胛骨痛到极点，可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也不能阻挡她，陈衔愣愣地看着她用满是血污的手，在自己掌心处写下了一个字。

　　那是——泥。

　　钟晚生闭上眼睛，她的记忆在十五年的长河中溯洄从之，最后定格在了那一天，那一幕，山间小屋里热得呆不下去，他俩齐齐搬出小凳在外面乘凉，那个时候钟晚生还很胆小，不太敢靠近生人勿近的陈衔，还是陈衔主动和她搭话，问她为什么叫晚生。

　　她说晚生，可能就是晚上出生的意思吧。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接管那小女孩的身份时，就记得她叫钟晚生。彼时她又是个没念过一天书，不识几个字的小屁孩，有了一个正经名字，便要视若珍宝。

　　然后她问陈衔，为何叫陈衔，他的衔，又是哪个衔 ，是嫌弃的嫌吗？

　　那个时候，少年第一次对她笑了，虽然那笑容约莫也透着些嫌弃似的，但是钟晚生觉着很满足。

　　他说，他的衔，是衔泥归来的衔。

　　有好多时候，她也想化作一滩春泥。

　　钟晚生死了，死在长风连理的八月，死在阴风怒号的天脊山，死在陈衔的怀里。

　　陈衔亲眼看着她断气。

　　那一天，百经沙场的少年将军跪倒在血肉模糊的少女面前，轻轻亲吻了她的脸颊，周小朗作为现场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死人脸上开出了白色的花。

　　那便是钟晚生作为人类少女，在世间存在的最后一天。

　　昏暗的周遭，天空是暗红的，像是大片大片的血烧了起来，眼前只有一座黑色的，简陋的石桥，在漆黑阴冷的河水上，显得伶仃。

　　走了很长一截，钟晚生才发现，黄泉路上，确实没有什么风景。

　　三途河边没开彼岸花，忘川河畔没有望乡台，她没有机会看人世间最后一眼，过了奈何桥，就该饮下孟婆汤，老老实实地投胎去。

　　可她造了那么重的杀孽，这明明不该是她的路。

　　她立在奈何桥头，两位无常也没有催她。

　　这时，桥上飘来一个人，白发白面白袍，头戴一顶白色高帽，上面写着猩红的四个大字——一见生财。他有一个长长的舌头，嘴角咧着笑意，手执一根白里透青的哭丧棒，上面挂着许多惨白的经幡。

　　两个押着她的无常一见到他，就自动散开，分立在两旁。

　　“七爷，”他们恭敬地道了一句。

　　这是冥府里的白无常，专职勾魂夺魄，鬼称七爷的谢必安。

　　冥府里有鬼差叁万叁千叁百叁十叁，其中仅黑白无常便有六千六百六十六对，能叫人记住的，却只有范无咎谢必安这二位爷。

　　“啧啧，小魂，”来人从宽大的袍角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冰凉的手指戳上了钟晚生的脑门，谢必安哀叹了一声：“你怎么给我闯这么大祸。”

　　是的，钟晚生记起来，她和这位爷似乎也有一段孽缘。

　　她长在无妄海三万尺下的一条海沟里，那片深邃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沟壑，就是传说之中九幽的一个入口。

　　那里有不灭的地火岩浆，也有湍急的黄泉之水，就是没有生命。

　　在那片一丝丝阳光也照射不到的珊瑚林里，水流阴冷刺骨，到处都是纯粹的黑，却生长着一种能够发出淡蓝色光泽的，硕大的海魂花，传说这种花以吃活物的魂魄为生，不生叶子和枝蔓，却能终年花开不败。

　　其实不然，海魂花不是花，而是始祖龙神换掉的龙鳞，作为远古最伟大的战神，日落之战诸神寂灭之后，龙神用身体堵住了九幽的入口，直到骨化成灰，肉身成泥。

　　数百万年里，时间荡平了一切，九幽的烈火平息，海底的裂缝闭合，但是龙神的意识却永远不会死去。

　　海魂花代替他，守着那片渊，阻止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生灵。

　　谢必安在冥府当差许多年，按理来说应当熟记着这段历史。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他竟然孤身去闯九幽。

　　每隔几千年，九幽之内煞气冲天，那时也是封印最弱的时候。

　　谢必安法力不高，却很有些手段，手里的哭丧棒更难缠。他以血为媒，又用魂牌催动魂引，破了珊瑚迷宫处的封印。后来更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居然让那六位修为高深，镇守九幽的上神和恶鬼齐齐昏睡了过去，一个鬼差做到他这个份上，说一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不过九幽藏得深，待着这里数万年见不着阳光，也没有架打。那处恶瘴丛生，最是有损修为，寻常妖魔鬼怪都不敢近前，更别提什么天地灵气，待在那里，修为倒退可能也属正常。

　　总之，虽然经历了一番恶战，谢必安最后站在了极乐碑之下，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九幽。他的死相很惨，长舌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要不是他看起来才死几百年，钟晚生几乎以为他是回家探亲的万年恶鬼。

　　作为唯一生出了灵识的海魂花，钟晚生应该拦着他，最好能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惜海魂花不过是死去龙神的鳞片，吃人魂魄也只是传说，凭她的灵力，吓唬吓唬小鱼小虾小妖怪什么的没问题，拦着这么个煞星却实在艰巨。

　　“不要往前，你会后悔的，”一片晦暗中，她试探着开口规劝道。

　　“谁在说话？”谢必安摇动经幡，便有惨笑着的纸人从他的棒子中爬出来，桀桀地笑着。

　　“是我，”钟晚生晃了晃脑袋，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一样飘了过去。

　　“一朵花？”青年鬼差笑了笑，虽然他的嘴总是笑着的，但那声音仍然让钟晚生感到阴恻恻的寒意：“海魂花？”

　　钟晚生不知他是瞧不起一朵花还是怎的，不过她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于是老老实实承认道：“我确是传说中的海魂花，我在这里很多很多年了，见过无数擅闯之人，所以劝你不要进去，九幽之下都是远古的恶鬼妖兽和邪魔，你有命进去，可没命回来。”

　　“小姑娘，我本来就没命了，”谢必安似乎觉得她很有趣，赞叹了一句：“倒是你，很顽强啊，长在这么一片煞气冲天的不毛之地，居然还能生出灵识。”

　　“小姑娘是什么？”钟晚生不知不觉被他带偏了，好奇起他口中的新鲜词来，那几位镇守此地的神鬼将军应该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闷葫芦，一个赛一个的不爱说话，在这里这么多年，她都无聊坏了。

　　“是你。”

　　小姑娘是钟晚生的第一个名字，那是谢必安给她取的，谢必安很爱取名字，他为她取的第二个名字叫小魂。

　　他终是没有踏进九幽，但他偷走了极乐碑上的九天玄火，那是阿鼻地狱中诞生的无上冥火，于极致的死亡中诞生的生命之火，其焰可化解一切伤势，一切剧毒。传说九天玄火诞生之际，其余的十七层地狱深渊之中的天火尽皆泯灭，化作一道道火种供它成长。

　　那火固然金贵，却不归钟晚生管，她只是问了一句，谢必安要它来做什么用，谢必安告诉她，他偷走那火，是为了一个叫范无咎的鬼。

　　但他私闯九幽，不知道该怎么交差，因此钟晚生正好能帮他一个大忙，钟晚生眼见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的黄皮纸书，笔走龙蛇地将她登记在册。在那本册子里，她叫小魂。

　　是的，谢必安就是那个擅自给她上了冥界户口的恶鬼，还以发现天地灵物为尤头，为自己擅闯九幽的罪责开脱。

　　他和范无咎的奸情，却让钟晚生抗下了所有。

　　“你怎么死的？”他接过钟晚生的枷锁：“怎么一身的杀孽？”

　　钟晚生可怜兮兮地瞥了他一眼：“乱用法术反噬了。”随后又很担忧地问道：“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不会要我下十八层地狱吧？我虽造了杀孽，却是为了逃命，而且我之前，也救过挺多人的。”

　　“放心，你还不是鬼，”谢必安一挥手，那锁着她的手链脚铐便统统消失了：“死的是那具肉身，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失去肉身的小妖，找回本体，再好好修炼个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冥君不惩罚我？”钟晚生不敢置信，她本来已经准备好脖子一梗就上刀山下油锅，但听谢必安这么说，她似乎不用受这份罪了。

　　“别高兴得太早，小姑娘，”他牵过钟晚生的手，跨过那道阴冷，黑暗，孤独的石桥，一直向前。

　　往生的人，都将去往彼岸，是寂灭，也是开始，但是你，大约只能永远留在此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