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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见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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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夏帅”二字,“玄武关”一词才真正令李炆景心生感慨。在他心中,玄武关是他人生的头一个转折点,具有特别的意义。
之所以与它结缘,仍需追溯到省亲那天。
当晚,贵妃打发了宫人,竟命炆景跪在床前,一通严厉斥责。
“……断事偏颇、故弄玄虚,叫旁人猜你的心思,显得自己威风是不是?你心思不用在读书上,都用在这上头了?!”
李炆景不知母亲缘何发火,同往常一样垂头听训。因而无法看到,原本他以为满面怒容的母亲,神情却是忧郁。
“阿母——”他欲小声辩解,屁股结结实实地一痛。
“你那些心思,我从旁人嘴里都听得出来!上位者求贤的手段,你只亦步亦趋地效仿,却不知藏锋、不知收敛!如此不但害了夏家,也让你我陷入万劫不复!”
北燕全民尚武,武将家的女儿尤甚。贵妃讲到愤懑处,甚至操起一柄以马鬃毛悬挂于床头做配饰的剑鞘,朝他打去。
李炆景吃痛蹙眉,彻底沉默下来,仍跪得笔直。他承认对夏行知这等人才有拢占之意,也心知母亲明在训诫自己,实则担忧大皇子李炆珏借题发挥。
他之所以对自己的心思不加掩饰,只因李炆珏曾缠过夏行知,而后者始终不为所动。李炆珏骄纵跋扈,凡得不到的人,必将毁掉。他不忍璞玉从此蒙尘,只得挑明了态度,叫大皇子记恨一笔。
出过气,贵妃长叹一声,问道:“你可知这剑多重?”
“约半钧。”炆景答。
用作挂饰的剑,常以圭玉制成,并不重。
贵妃却叹:“是千钧。”
“吾初进宫时,你外祖赠此剑,命吾以鬃系之,谓曰:汝以丝之韧,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坠不测之渊。故宜时时自省,事事严谨,方不负君亲。”
她将炆景拉起身,母子二人坐于塌前。贵妃无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你生为贵胄,且年纪尚小。若想服人,便得先学做人做事,学分辨是非轻重。先生每日教授什么,爹爹每次考什么,你往这方面多花心思才是!记住,旁门左道的手段聚不来人心,你不能用,也用不着!”
李炆景面露委屈,问道:“可大哥诡计多端,为何父亲仍喜爱大哥?”
“……寻常百姓家里,往往将头胎看得极重,你爹爹也不例外。”贵妃柔声道,“你大哥是你爹爹的头一个孩子。每当看到他,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总会让你爹爹忘记烦恼。”
“世安,爹爹也是疼你的。”
贵妃抚摸他的头,“记得前两次生病,他总怕药苦,专门带来你爱吃的杏干。那晚你做噩梦一直哭,他便一直哄着你……”
李炆景眼中逐渐亮起光。
那般年纪的孩子,对双亲的疼爱格外渴求,对父辈的评判也十分简单。他们大都不在乎父母是官是商,是良是匪,却格外计较父母对自己的重视与疼爱。
这一点,在三年后他抚养赵徵时,才深有体会。
宫中无不透风的墙,炆景罚跪的消息很快飞入燕帝耳朵。
这厢母子正谈心,燕帝便匆匆赶来。
待问清原委,帝展颜大笑,望着贵妃意有所指道:
“吾儿与朕幼时一样,身边没几个体己的人。好容易遇见个瞧得上眼的,怎会不起拢藏之心?”
贵妃莞尔。
燕帝转而看向炆景,饶有兴致道:“爹爹问你,你喜爱夏行知,可夏行知愿不愿为你出仕?”
“……儿不知。”
后者声音渐弱。
燕帝笑:“不若换位考量——你若为士子,愿为何人出谋划策?”
“……愿为德才具备、胸有经纬者谋。”
“你若为将官,愿为何人抛头颅洒热血?”
“……愿为尽忠职守、胸怀韬略、爱兵如子者死。”
听到“死”字,贵妃眉头一蹙,以眼神责备他乱讲。
燕帝则目光熠熠,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若你为白衣,愿为何人纳税徭役?”
一言落地,满室寂静。
贵妃面色凝重,宫人战战兢兢,而一对父子神情却出奇地相似——他们的目光在虚空中交错,落在远方虚无的一点,仿佛正看着宫城外的世界,共同在思考。
而两道目光仍有不同。
炆景的目光,带了少年人的好奇与憧憬,仿佛透过未磨的镜面看纷纭世界,看到的大都是自己的绮丽幻想。燕帝的目光,有年过不惑的深邃与锋锐,风霜历遍,染上不动声色的疲倦。
经一番深思,炆璟开口:“能让我全家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者,我愿供养。”
回答简单笼统,却非奉承之言。
贵妃忐忑不安地看向燕帝。后者微微一怔,望着麟儿,以慈父的温柔笑道:
“世安,你说的很好。但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需具备阅历、品行、才智、勇气……最要紧的,是庇护身边人的能力。”
“儿啊,爹爹之所以一直忙碌,为的是成为强者,成为更好的人,让千千万万个夏行知,聚拢于爹爹身边。”
“……但爹爹在力量孱弱时,面对自己看重的人,会与他保持距离。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免受伤害。”
“儿啊,想保护自己的朋友,须要让自己变强,成为你所说的那类人……你可愿与爹爹一起努力?”
父亲的一句话,让李炆景懵懂的眼睛更加明亮——他收到了父亲的期望,也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目标。
他格外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子共进晚膳,又弈了棋。燕帝似乎心情颇好,贵妃却似心事重重。待送走孩儿,燕帝的目光投向贵妃,“世安平日里读了什么书?习谁的字?除去这些,他还做些什么?”
贵妃正剥橘子,闻言一惊——平日里除大皇子外,少见燕帝对谁如此上心。遂答道:“《国史》、《通鉴》、《资政要闻》,儒学典籍也有涉猎……”
“话本和市井小报呢?”燕帝问。
贵妃忐忑答曰:“兄长爱收集民间小报,被世安看去不少。我会嘱咐他少看这些……”
“他想看便看,只是需将不适宜的内容摘除。孩儿大了,不能看管得太紧,需得引导他自主判断。”燕帝微微一叹,“老大少时被朕严管,大了便处处叛逆。老二可得好好教……”
炆景躲在门外,听到父亲这样说大哥,心中释然——原来爹爹心里自有一杆秤,在这秤上,他的分量比大哥重。
燕帝又问:“家里人可好?”
贵妃:“父兄尚好。”
“他们应与你说过,朕打算精兵简政吧……”燕帝叹道,“国公年迈,朕这回的要求,实在为难他了。”
国公姓周,名卫廷,乃贵妃之父,北燕开国名将之一。
贵妃垂眸应道:
“为陛下分忧解难,实臣子本分。”
“此事一旦做了,便不能留余地。恐那时,周氏将成为众矢之的。榕华,你可怨朕?”
“……陛下所做一切,均为国人。榕华感佩不已。”
说着,贵妃忽然哽咽,“只是世安尚幼,恐被风浪波及,妾恳请陛下送他出京暂避。”
燕帝明白她的意思,便道,“朕决意让他去岭南大营历练。一则,国公旧部多聚于此,可予以照拂;二则,好男儿应经历沙场,识得天地辽阔,才能胸怀天下。”
“……待他归时,便无需再受父母庇护,反倒可以替父母分忧了。”
炆景原有些困意,闻言一喜,顷刻睡意全无。
岭南大营多出名将,被誉为将才摇篮,勋贵子弟多以服役岭南为荣——是李炆景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贵妃久久不言。末了,叹息一声: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