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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平凉城(三) ...

  •   顾公从前在王城内任通政司知事,后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回到了平凉城,在这一带算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家之一了。

      平凉城里的人都知道,顾家有一位大郎,远在边疆镇守关隘;有一位二娘,前些年嫁去了王城;只余下一位三郎留在身边,去年刚满二十,不止饱读诗书,人还生得俊俏,且性格开朗,乐善好施,周围的人无不夸赞他。

      可惜就在二十岁生辰后不久,顾三郎突然变了。

      从前见人多是笑容可掬,现在偶尔遇见人却连招呼都没一个,还给人家脸色看。原先遇着乞儿总会施舍几个铜板,现在却会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向。顾家人先开始只当他近日心情不好,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因为他也不常常如此,只是间接性地性格大变。

      顾家二老想着许是儿子年岁大了,没个媳妇管着,才变得如此,于是连忙请媒人合了生辰八字,给他结了一门亲。

      可新妇的进门,并没有改善儿子的反常,反而变本加厉,越来越暴躁,连带着人也日渐消瘦下去。

      顾家二老请过许多大夫上门来看,皆瞧不出毛病,来看的大夫多了,还会被顾三郎打出去。

      这下他们确定自家儿子确实出了问题,又苦于实在寻不着病因。

      后来经人提醒,说是可能与阴邪之物有关。顾家是书香门第,自不信鬼神,却抵不住儿子的日渐失控,于是顾夫人开始死马当活马医,四处打听,寻找方士上门来看,可惜也无甚成效。

      就在绝望之时,偶然间得知天下第一的捉鬼师扶桑先生路过此地,顾夫人便立马便带了重金上门求见,希望能请来为儿子瞧个究竟。

      其实,他们心里对扶桑先生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实在走投无路,抓着任何一点希望,总比束手无策好。

      “你们瞧瞧我儿,都昏迷半月了。原本尚且是时而发癫时而清醒,现下却一睡不起了,连个精神头都没了,也不知到底怎得回事?”顾夫人一边拭泪一边道。她身后的三少夫人也跟着泪水连连,以巾掩面。

      孟怀之在他床边坐下,搭着他的脉,细细诊了一会儿,又上去翻开眼皮看了看,随后对着陆泱暗暗摇头示意——此人身体上并无疾症。

      排除了这个可能,陆泱将手置于他的颅顶之上,摸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双指夹着,在顾三郎全身上下晃了一圈,然后两指轻捻,隔空取火,将黄色的符纸烧成了灰,再轻轻将符灰薄薄地撒在他身上。

      “阿修,将剑给我。怀之,阿川,你们俩走远点。”

      忘川正自茫然——什么剑?扶桑木剑嘛?那不是他随唤随出的吗?

      只见尘修恭敬地点了点头,竟从包袱中掏出了一把通身用铜钱红线串起的金钱剑,递了过去。

      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这是在干嘛?”

      尘修挑了挑眉,压在她耳边,悄悄道:“现在方士也不好混,不做地像模像样点,像这样的人家,怎么信你。”

      忘川无语。隔空取火、撒符灰、金钱剑,也太做作了……

      公子真是卖力。

      她一边感叹,一边看见陆泱非常“卖力”地拿着金钱剑,在顾三郎上空来回挥舞,然后双指一弹,只听得剑身之上,每个铜钱都开始微颤,轻轻地互相撞击,发出一阵阵吟响。

      顾三郎身上的符灰随着这阵响竟慢慢显出了一个“招”字。过了不久,符灰又薄薄地铺开,然后再次聚拢,这次显出得是一个“魂”字。

      一旁屏息站立的顾夫人,见此景象,早已惊得瞠目结舌,原本的那些将信将疑全都一扫而空,直呼高人。

      陆泱适时地收了剑,背在身后,一副仙风道骨之姿,淡然道:“顾家三公子恐是沾染了一些阴邪之气,需要招魂。”

      顾夫人一听,这是这么多月以来,唯一一个给出明确说法的人,心中激动不已。

      只是顾公到底是曾位居高官,见多识广,不似夫人那般偏听偏信,皱着眉头问道:“你断定是阴邪吗?”

      陆泱瞥了他一眼,故作生气道:“你若不信,又何必请我前来?”

      说实话,顾公不是迷信之人,若不是见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又哭着求他去请人家,他是不愿意与方士相与的。不过,刚才看见陆泱那一手隔空取火和符灰显字,他内心产生了些动摇。

      横竖自己儿子已经成了这副样子,试试也不会更糟了。

      “好,那我姑且信一回先生。只是话说在前头,若是吾儿有什么不测,我定也不会轻饶了你。”

      陆泱与顾公定下了招魂的时辰,叫他们准备好猪头、牛头和羊头,再点上长明灯,七日不灭,全府斋戒,他会在第八日上门,为顾三郎举行招魂仪式。

      “又是斋戒,又是猪头牛头的,不会矛盾吗?”忘川小声吐槽。

      尘修笑道:“可不是,公子胡说八道地太粗糙了,也就这些普通人会信。可你不这么做,仪式太简陋,人家还当你来假的。”

      “假的当真的,真的当假的,人真是奇怪。”

      两人私下里笑了一阵,忘川突然扭过头去,看了一圈。陆泱、孟怀之正和顾家夫妇商量着仪式事宜,三少夫人则伏在顾三郎床头仍是哭哭啼啼的样子,十分伤心。

      “你怎么了?”尘修见她突然走神。

      忘川挥了挥手道:“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看着我。”

      “谁要看你?这房里,你算不得起眼。要看也看三少夫人呐。”

      她又朝着三少夫人的背影看了一眼,奇怪道:“她有什么好看?”

      尘修啧了啧嘴,“她还不好看呐!这三少夫人长得真是个国色天香,仙女下凡,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难怪顾家总是将她藏着掖着。”

      忘川皱了皱眉,心想:仙女下凡本尊就在你面前,也不见你夸夸我。

      她仔细想了想,从刚才进门起,三少奶奶便一直都在,可她却独独没瞧见过这位三少夫人的长相。

      “你瞧见她长什么样了?”

      “一进去就看见了。”尘修白了她一眼,讪笑道:“你莫不是嫉妒人家比你貌美吧?”

      “去你的。”给了他一个胳膊肘,她不禁有点奇怪,难不成就她每次看向三少夫人时,人家都挡着面吧?

      告别了顾府,四人早早便回去了。

      等他们走后,三少夫人才缓缓放下手绢,哭红的眼睛含着水波,眼角向上微挑,樱红的小嘴轻轻一抿,勾起一笑,面上竟毫无伤心之色。

      她喃喃低语道:“终于找到你了……”

      顾夫人送走了客人又折返了回来,见到的是三少夫人仍趴在床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生怜意,抚着她背安慰道:“孩子,可苦了你了。等三郎好了,你便可不必再受这罪了。咱顾家欠你的,日后定会加倍对你好。”

      三少夫人螓首微动,含羞带泪地摇了摇,温柔道:“秀儿不苦,娘放心吧,只要三郎好,秀儿便欢喜。”

      顾夫人闻言,心中越发怜爱起这个美貌至极,温婉贤淑的儿媳,拉着她的手,拍了又拍,“好、好,得此儿媳,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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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吧,那个顾三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离顾府走远了,孟怀之才在回去的路上问道。

      陆泱手中随意地转着玉骨扇,道:“整个顾府都感觉不到阴气,但顾三公子确实阴虚地厉害,估计是被附身了。”

      孟怀之惊了一下,却没有太多害怕,毕竟和这些人在一起,难免和鬼相处,他算是蛮有经验了,“那就是说,方才鬼就在他体内?”

      “素素说,她没有看到顾三公子体内有鬼,却发现顾三公子的魂魄有被蚕食过的痕迹。”

      “素素?”

      陆泱解释道:“我们活人就算修道,是无法破开躯壳去查看他人的魂魄的。这也是为什么一旦阴魂附身,我们很难察觉到,只能通过表征和其它的痕迹来判断。可鬼就不同了,他们本就是无所依托的魂魄,可以依附于任何有漏洞的躯壳,便能进去一探究竟。”

      忘川在旁默默想着,她就是因为失去了神力,所以只有在无衣道长所赠琉璃珠碎的时候,才感觉到泄露出来的魂力。陆泱也才知晓自己修为无法精进,又极易被阴魂上身,便是由于这一魂的缺失。

      若不是这一遭,他恐怕永远不会得知自己竟然缺失一魂。从前所有的鬼,只要接近他,就想“上”他,所以他从来不会给鬼接近的机会,更不会有鬼来告诉他这件事。

      “刚刚我将素素的魂魄附于金钱剑上,让素素尝试着进入顾三公子的体内,果真发现他只有三魂五魄,缺了一魄,如此便可作为容器。”

      “原来如此。”尘修恍然大悟,“少了一魄确实很难发现。因为魂力比魄力强,若是顾三公子少了一魂,那可能早就被鬼蚕食干净,鸠占鹊巢了。但缺了一魄倒不要紧,虽然适合做容器,却需要再借助外力。”

      孟怀之听了个半懂,追问道:“什么叫借助外力?”

      “比如说,缺了一魂相当于是一个盆,若想将油灌满它,随便往里倒都行。可缺了一魄相当于一个小罐,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开口,如此你要倒油,就少不得要用个斗,将油引入其中,否则大多都要倒到外头去了。”尘修非常绘声绘色地给小城主解释了一遍,“所以公子的意思是说,此事,还有他人在背后操纵,引鬼入体,故意去蚕食顾三公子的魂魄,企图将他的躯壳做成一个盛放新魂魄的容器。”

      孟怀之这下完全明白了,板正着脸,颇为忧心:“谁会做如此缺德之事?”

      他这问题,现在无人能答。

      陆泱将扇骨收拢,在五根长而有力的手指中转了一圈,暗暗思忖。

      当时他接下顾公之托走这一趟,并非想管闲事,而是因为顾公当时的一番话。在他离开王城之前,国师曾为他卜了一挂,赠了一首破诗:

      素手挽髻美俏娘,新嫁夫人未必良。
      待得他日木成舟,佳偶天成又一双。

      在朝时,顾公一向与国师不和,在他眼里,这等怪力乱神的人,全是意图诓蒙圣上动摇社稷之人,其心可诛。奈何圣上对国师颇为倚重,他只能私下与他不对付。

      所以,当他收到国师的卦诗之时,权当对方是在幸灾乐祸,说他回乡之后,只知纳妾玩乐,沉醉于温柔乡,所以气得当场将递来的帖子撕个粉碎。

      可就在他快忘记这件事时,陆泱出现了。他头一次听见“扶桑先生”名号之时,便觉得冥冥之中有种熟悉之感。也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这首诗。

      待他再一琢磨这首乱七八糟的诗时,却只觉心中一荡。

      诗面上所言,不一定说的是他,新娶的夫人,也未必是他的小妾。或许是指三郎娶新妇呢?

      再逐字逐句看去——若取第一句“素手”、第二句“夫人”、第三句“木成舟”、第四句“又一双”。合起来可不就是“扶桑”二字嘛!

      “这可能只是个巧合,那厮或许真的只是作一首打油诗来笑话老夫。”当时的顾公背着手,一脸不屑,“但老夫确实对于三郎已无计可施,但凡有一成可能性,老夫也愿意试一试。”

      顾公不信,但陆泱却知道,无衣道长这诗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什么时候还他魂,什么时候去王城找国师,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甚至他怀疑,遇见忘川这个小妮子,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陆泱暗自咬牙,无衣将他摆布到如此地步,他却看不穿对方到底什么目的,真是可恶!

  • 作者有话要说:  打油诗不要太在意了,我自己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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