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之序》未及

6、第 6 章

　　他们并没有走很远，寒烨带着他来到了中间和对面文科楼相连的走廊上。一班的教室在这一层最左边，门口就是楼梯，压根不会有同学在放学的时候往这边来。
　　几步路的功夫，尹子璟的脑子却光速绕了地球几圈。话题起的突然，他也来不及思考，就那么直接地说了那样一句话，这会儿想起来他才觉得自己太冲动了，等会儿只怕不知该如何收场。
　　寒烨忽地站定在走廊中间，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只剩一片令人心惊的漠然，“你想表达什么？”
　　他质问道：“先说说，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跟我说这句话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者是自我感觉站在上帝视角，来俯视我这种在现实里挣扎的可怜虫？”
　　他勾起一个讽刺的冷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看人特别透彻？你知道我什么，就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不觉得你很自以为是吗？”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你又知不知道什么叫互不干涉、看破不说破？这种基本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不懂吗？你特意找我来说这些，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指望我会对你善意的指点感激涕零不成？”
　　尹子璟望着面前眼神尖锐的寒烨，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什么？”寒烨嗤道，“还说什么，我可以先是‘寒烨’。你才认识我一天都不到吧，连我的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你又清楚‘寒烨’是什么样的了？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我知道你的名字很久了……
　　听着寒烨讥讽的语气，看着他令人不寒而栗的神情，尹子璟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明白如果不能马上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他们的谈话就会到此为止，而他也可能从此被拉进黑名单。
　　说到底，他们现在不过是陌生人，他却在刚刚相识的第一天就对寒烨评头论足、大放厥词，换了谁都会觉得他有毛病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凝视着寒烨刚想说什么，突然余光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那是……沈辕？
　　他不会认错自己的噩梦，那边的沈辕不知从哪个文科班出来，正和朋友勾肩搭背地走向楼梯口，并没有发现走廊上的他。
　　然而不等他松口气，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穆冉阳正在校门外等他，但他为了不让穆冉阳担心没告诉他沈辕也在二中的事。
　　以穆冉阳的性格，要是在门口碰到沈辕……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哑口无言了？”寒烨的嘲讽打断了他的忧虑。
　　他定了定神，望着眼前满是敌意的人，转瞬间想了许多种说辞，但最终他放弃了所有语言加工，直接说出最真实的想法：“我确实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觉得，你不必为了谁勉强自己去成为某种样子的人。为了让别人满意而努力，不会很辛苦吗？”
　　他认真道：“没有谁规定班长或者朋友就必须这样有求必应、体贴入微，你不必做得……如此完美。‘世间多姿，形形色色，每一个我们都是如此独一无二’，人无完人，有优缺点都很正常，做‘我’就好了，正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们才独一无二。接受自己，肆意生活不快活吗？何必委屈自己做不想做的事，说违心的话？生命只有一次，你只是‘寒烨’，仅此而已。”
　　他说完呼出一口长气，也不再想这话之会是什么后果，就准备向寒烨道别赶去穆冉阳那边。
　　寒烨安静两秒，突然微微笑了，反问他：“那你呢，你是‘尹子璟’的样子吗？”
　　尹子璟一愣。
　　这一年他做了很多，拒绝了母亲安排的一些培训，开始和穆冉阳一起慢跑了，每个月都有看完一本书，成绩也上升了，最终考上了一班，可以说完成了日记本上所有的目标。但当寒烨问出这一句时，他第一个想起的，却是依然尘封在窗帘背后的琴盒。
　　也许他做得还不够多。
　　他露出一个笑容，对寒烨道：“还不完全是，但将来会是的。”
　　寒烨听完，冷冷地哼笑一声，似是不想和他多说，转身离开。
　　尹子璟顿了顿，也迈开步伐，寒烨却突然回过头来，“你倒是比他们都敏感，也更大胆，”说着对他恶劣地璨然一笑，“这可是夸赞哦。”
　　尹子璟心情复杂地看着前面那个背影，半晌，他移开目光，跑起来饶过寒烨冲下楼去。一半是担心穆冉阳，一半也是刻意和寒烨拉开距离，给他们两人一点空间。
　　寒烨在他擦肩而过时停顿了一下脚步，随后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

　　尹子璟赶到校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对面的树荫下找到了正聚精会神玩手机的穆冉阳。
　　这家伙估计根本没注意这边进出的人吧，他松了一口气。
　　见穆冉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尹子璟打起精神，走过去靠近他。
　　“在干什么？”
　　他还以为穆冉阳在打某个竞技类手游，结果就看到他正专心致志地投喂一只虚拟猫咪。
　　“……”
　　穆冉阳解释道：“这只猫咪很稀有的，我得抓紧时间讨好它，不然这次它跑了，下次再碰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表情认真得仿佛在参加考试。
　　尹子璟哭笑不得，“你不是自称阳光型肌肉猛男，怎么忽然玩起这么软萌的游戏了？以前也不知道你喜欢猫啊。”
　　“没有，毛绒绒的我都喜欢。”穆冉阳看着终于开始撒娇的猫，满意地笑了起来。
　　“得了吧，哄谁呢？”尹子璟无情地拆穿他，“是不是跟你女神有关？”
　　中考的时候这家伙运气好，压线和他女神一起进入了七中，两人好歹是建交了。
　　“咳，”穆冉阳收好手机，笑眯眯地看着尹子璟，“人艰不拆啊子衿。”
　　“……”一句话让尹子璟又想起了寒烨。
　　熟得跟穆冉阳这样尚且会说这句话，他和寒烨才刚交换了彼此的名字，连认识都算不上，他果然太越界了吧……
　　穆冉阳笑道：“虽然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她养了一只猫才会去关注猫猫相关的东西，但后来真的是越关注越喜欢。”
　　“她带着我发现了一些以前的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美好，这种两个原本不同的人互相产生交集，再慢慢有一部分相融的感觉，真的特别好。”
　　尹子璟看着身边插着兜随意地走着的男孩，穆冉阳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很细腻，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也享受着自己产生每一个变化的过程，对生活充满热情，这一点上尹子璟望尘莫及。他至今停留在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上，对除此之外的人和事依旧提不起兴趣。而寒烨，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修炼完美的苦行僧。
　　“不过小破站真是养什么的神奇老哥都有，”穆冉阳垂涎地感叹，“上次还看到有个up养鸭，本来我就是好奇鸭怎么撸，结果戳开一看，那毛，油光水滑的，看着就很有手感的样子。啧，好想养一只宠物啊……”
　　忽然进入萌宠频道是怎么回事？
　　尹子璟好笑道，“大白天的别做梦了，阿姨不会同意的，仓鼠什么的下午的你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仓鼠太小了，不够撸的。”穆冉阳摇晃着脑袋，“我喜欢那种能够双手一起上阵的。”说着两只手还比划了一下揉的动作。
　　“……我怀疑你在ghs。”
　　穆冉阳睨了他一眼，“少年，你这脑袋里都装了些啥？我可是正经小伙，不要用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好吗。”
　　尹子璟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回到家后，尹子璟翻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日期，停住笔静静地在脑中细细回顾了一遍整件事。
　　半晌，他叹了口气，提笔：今天做了一件过分的事……开学之后一定要去找他道歉。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相册最底端的那个男孩。寒烨讥讽的话还在回响，他沉默片刻，在日记下方加上一行大字——三思而后行。

　　愉快的假期很快过去，报到这天，尹子璟坐在后排，听着陈泽热火朝天地讲述他的旅行，瞄了一眼旁边的寒烨。
　　寒烨正挂着招牌笑容对新同学和老朋友们一一表示关心，路过尹子璟的时候倒是也和他打了个招呼，从外表看不出来俩人的相处有什么问题。
　　但尹子璟心里清楚并不是这么回事。以寒烨这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风格，能在跟所有人都至少聊上两句的情况下，对他只说了句“早上好”，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不过不管寒烨怎么看他，他都应该找个机会跟寒烨道歉，只是寒烨好像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两天后，文湖市突然迎来大暴雨，大雨下了一夜依然气势磅礴。尹子璟到学校后抖着伞上的水珠，看着膝盖以下几乎能滴出水的惨状，感觉这剧本似乎有点眼熟。
　　去年开学时也曾有过这样一场恐怖的暴雨，只不过在开学典礼前顺利雨歇天晴了。今年却没这么好运，开学典礼只能改成播音的形式举行。
　　这一届的新生代表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学妹，发音字正腔圆，稿子写得也很优美，但再找不到那种惊艳的感觉了。
　　尹子璟听着听着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奇妙的是，当他再次忆起抬头看着寒烨身影的那一瞬间，却仿佛能穿透记忆里遥远的人群，看清寒烨脸上耀眼的笑容。
　　虽然那个耀眼的笑容现在只是一个后脑勺。
　　开学典礼已近尾声，班里却还有几位同学没有来，班主任担心地挨个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
　　尹子璟发现寒烨前方的文嘉有些坐立不安，正频频侧目看向隔着一个走道的空位，很是担忧的样子，寒烨适时地靠过去安慰了他几句。
　　尹子璟之前从陈泽那里了解到，文嘉一直暗恋一个姑娘，却碍于性格不敢表现出来，想来那个空位的主人就是他的暗恋对象了。
　　直到第一节课开始，其他几个同学都来了，那个位子依然空着。
　　数学老师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它，关心地问：“邓思妤怎么了？”
　　班主任挂掉电话从外面进来，“雨太大，滨湖南路那边淹了，她不太好过来，这天气出租也不好招。好在我刚刚联系她，她已经打到车了，正绕行过来，我给她批了两个小时假，余老师您先上课吧。”
　　数学老师点点头，“人没事就好，这么大的雨，都要注意安全呐。”
　　“那么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一下不等式……”
　　尹子璟做着笔记，数学老师正写下一个示例，“这就是不等式的加法单调性。”忽然粉笔断了，老师回过头拿新的，就和正抬着手准备向走道隔壁空座位投递什么的文嘉对上了眼。
　　“……”
　　俩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文嘉手上还捏着一个白色信封，两秒过后，他咻地收回手，将信封藏在身后，脸色一下爆红起来。
　　数学老师捏着断粉笔敲了两下桌面，轻咳一声，“文嘉，你来回答一下，根据这个性质，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文嘉瞬间起身立正站好，磕磕巴巴地回答：“嗯……ac＞bc。”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捏着信。
　　同学们发出一阵小小的笑声。
　　老师点点头，“很好，坐下吧。”接着笑眯眯道，“不过我们这是数学课堂啊，不是地下党接头现场，同学们有什么想传达的机密可以下课再进行。”
　　班级里爆发出短暂的大笑。
　　“好了好了，继续上课吧。”
　　文嘉的耳朵直到下课还是红彤彤的，经过课上的插曲整个人都蔫了，显得垂头丧气的。
　　“嘉嘉，你怎么想不通上课的时候递情书啊。”陈泽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一打击，下次你再鼓起勇气又不知过要多久了。”
　　“没有，不是情书，”文嘉耷拉着脑袋，“我就是担心她，想给她留两句话安慰一下。”
　　“唉，你说你。”陈泽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平时挺聪明一脑袋，怎么搁这事儿上就犯傻？算了算了，没关系，咱们下次再战啊。”
　　文嘉趴在桌上，闷闷道：“我简直没脸见人了。”
　　“怎么会呢？反正你喜欢她本来就全民皆知啊。”
　　文嘉：“……”
　　这件事的后果之一是文嘉最终未能递出他的关心，但尹子璟没想到，还会有后果之二。
　　“同学们，放假之前我们说过等新学期来了再重排座位，现在我已经排好了，大家趁午休时间搬一下吧。”班主任拿着一张名单笑着看向他们。
　　本来尹子璟以为是例行换座位，但当班主任念到“文嘉”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数学课的那个插曲。
　　也许是担心他们早恋，不过一个老师告诉的悄然，一个班主任换位子换的不动声色，也是很照顾学生的心情了。
　　正在想自己会不会被调动的时候，班主任就叫到了他的名字，“尹子璟，你和路明川换一下，到第四排来。”
　　尹子璟还在想路明川是谁，就见寒烨身边的男同学站了起来。
　　尹子璟：？
　　他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路明川也还不太熟悉新同学的名字，正回过头来找人。
　　尹子璟这才慢半拍地站起来，看着寒烨旁边的路明川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挪过视线重新审视了一眼自己的新座位。
　　？！
　　他心里一道惊雷劈下，要跟寒烨同桌了？
　　回答他的只有寒烨依然深沉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