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之序》未及

1、第 1 章

　　阳光明媚的早晨，绿意盎然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一地影影绰绰的阴凉。几只提前动身的禅趴在枝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夏日的歌。
　　不远处的马路旁人头攒动着，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正陆续与身边细细嘱咐的家长挥手告别，走进面前校园的大门。
　　偶然拂过的清风撩起他们的发丝，吹动围栏上鲜嫩的藤蔓枝叶，带着门前那一幅红色横幅飘出小小的波浪——“恭祝各位考生取得理想成绩”。

　　尹子璟站在树下静静地等待着人行道的绿灯，马路对面的牌匾上“文湖市实验中学”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凝望着面前这所自己理想中的高中，以他现在的水平已经不可能考取这里了，他知道，不过能在这里参加中考也不失为一种缘分。
　　他昂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受到清新的气体一点点充盈着自己的胸腔，自然而然地沉下肩膀，放松身体，跟随移动的人群迈开步伐。
　　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带着浓浓的青草香随风而来，他在清风中踏进这间陌生而神往的学校，心情也一时如风般轻盈惬意。
　　考场还未开放，学生们正一团一团地聚集在空地上，尹子璟远远地望见了自己学校来送考的老师和他的同班同学们，但他并不打算过去。
　　四周绿荫环绕，他环顾一圈，挑中一颗身材适中的树，走过去将自己仔细地藏进了背面阴影里，完美躲过直射的太阳和远处可能会相遇的目光，而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阖上眼半靠在树上回顾脑中的知识点。
　　十多分钟后，人群开始动了。尹子璟睁开眼，知道教学楼在放考生进入，便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准备过去，胳膊放下时却不小心碰到了人。
　　“啊，抱歉。”还没转过身，他先下意识地道了歉。
　　侧后方的男生迅速地退开一步，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回道：“没关系”。尹子璟回过头，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校服长相俊朗的男生朝他微笑着，面对他简单地点头致意后，男生便干脆利落地向教学楼走去了。
　　整个过程仅持续了两三秒。
　　胳膊上的反馈触感还在，尹子璟目光惯性地追随着那道背影，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男生的身影已经湮没在了人潮里。
　　他眨眨眼，也慢慢跟着人群过去，但脑子里却不知为何后知后觉地映出刚刚的那一幕。
　　阳光透过枝叶撒在男生脸上的点点光斑，他额前细碎的刘海，低头致意时鼻梁侧翼的阴影，唇角弯起得礼貌得刚刚好的弧度。
　　一瞬间这许多搭不上边的细节在尹子璟的脑海中清晰浮现，仿佛那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然后拆分定格成无数帧，一帧一帧地回放。
　　男生的气质和他的长相乃至音色都非常吻合，就像他的白衬衫校服，柔软干净，透着阳光的气息。
　　然而……
　　尹子璟皱了皱眉，这只是一件小事，但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微妙。
　　那个男生，有种他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罢了，尹子璟晃晃脑袋，让即将到来的考试重新填满思想。
　　快要走到教学楼楼梯口时他瞥见了一边的送考老师。老师身边已经空了，他的同学们应该都先一步进入了考场，但老师仍朝着迎面而来的学生堆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没有和老师打过招呼的只可能是自己，尹子璟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哎，尹子璟！”老师瞅见他，笑道，“怎么才来？老师还怕你迟到了呢。”
　　尹子璟嗯了一声，也不解释什么。
　　“好好考，加油！”老师拍拍他的肩，“你向来是个认真的孩子，老师相信你。快去吧！”
　　尹子璟便点点头，说了唯一一句“老师再见”。
　　明明考的也不是他教的科目，却说什么老师相信你。尹子璟转身，哼出一声自嘲的气息，明明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不过这也只是一句善意的鼓励，他还是收下了。
　　再见，老师。
　　再见，我的初中生涯。
　　他默念着，向自己新的未来走去。

　　考点前两天已经提前看过，他来到四楼转过弯，熟练地放下东西接受检查，走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准备。
　　不多时监考老师拿着一张名单让他们进行现场签字确认。尹子璟快速扫过一眼找到自己，在右侧签下名字。突然，他的笔尖停顿了一刻。
　　名单右侧下方出现了一个不久前还在他脑子里徘徊的头像，正是那个他在树下不小心打到的男生。将名单递回去时他瞥了一眼男生的名字。
　　寒烨。
　　这是一个不常见的姓，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
　　姓寒，名字却寓意着温暖明亮。
　　实验中学是不是和自己有某种特殊的缘分？尹子璟转着笔有些无聊地想着，随便在路上打到的人居然和自己一个考场。如果真有缘分，那他是不是能期待一下自己有个超常发挥，在高中和实验中学再续前缘？
　　然而等两天后最后一门考完，尹子璟面无表情地收拾好东西离开考场时，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刷了满屏的泪流满面表情包。
　　什么缘分，果然都是错觉。
　　不过不管怎么样，考完一身轻，初中生涯也算是结束了。他哼着歌儿，难得有些开心。
　　“尹子璟！”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停住脚步，脸上本就积累不多的笑容顿时散得无影无踪。犹豫了一秒要不要装作没听到，他最后还是回过头去冷淡地看向叫住他的人，那是他曾经的同桌。
　　“我还奇怪明明在一个考点，怎么几天了都没有看到过你呢，现在终于碰上了。”男生追过来，微微喘着气。
　　尹子璟默默站着，也不想和他寒暄，只等着他有事说事，说完就散。
　　“那个，我建了一个班级群，你要不要加？”男生有些期待地看着他，见他似乎要张口拒绝，忙补充道：“你放心！没有沈辕他们那几个乱七八糟的人，就只有我们这些同学。”
　　尹子璟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脸上近乎讨好的笑容，看他笑容里可能自己并未察觉却表现得很明显的愧疚。末了，尹子璟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语气礼貌地说：“你们聊吧，不必加我了。”
　　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有些焦急地道：“我们订了十号的散伙饭，你来一起吃吧！大家最后聚一聚了。”
　　尹子璟干脆脚步都不停，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其实并不是讨厌他们什么，只是他不懂这样的聚餐有什么意义。十几二十年后只怕连哪些人和自己同学过都记不清了，这顿饭吃不吃又有什么区别？这三年间的点点滴滴，摩擦龃龉，笑或泪，又会仅仅因为吃了这顿饭，就一笔勾销吗？
　　还是再也不见了，亲爱的同学们。

　　“考得怎么样？”校门外尹子璟的妈妈给儿子递上一杯绿豆汤，有些紧张地问他。
　　“唔。”尹子璟喝了一口，微微皱眉，太甜了。“还行吧，一高和实验中学是上不了了，不过二中基本够得上。”
　　妈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遗憾，“二中也不错了，也是省重点。你到了高中要努力呀，千万不能像现在这样了，高中努力也还来得及。你看看你，原来多好的成绩啊，爸爸妈妈都以为你肯定能上一高呢，这一年怎么就松懈了？当初爸爸费尽心思找遍了人脉把你送进一初，就是希望你能考进本校，念一高，当然，这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我们就说以后……”
　　尹子璟望着远处绿意灿灿满是生机的树，一边安静地咬着绿豆汤的吸管假装自己一直在喝，一边不时地点头，好像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他做这些样子向来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只是做样子做得久了，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有时候连他也分不清了。
　　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为此要做些什么样的事？
　　尹子璟感到茫然。在这短暂的两年间，他似乎对自己失去了掌控权，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不由他的想法来。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想法了。

　　回到家，他整理着自己成堆的复习资料，关上书柜门时不小心扯到窗帘，露出了遮盖在背后角落里的吉他琴盒。
　　他望着这个积灰的黑色盒子沉默了一会儿，过去拍了拍。然而搁置得太久，盒上的灰尘已经不是拍拍就能干净的了。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尹子璟回过头，扒过手机，来电显示是“阳阳”。
　　穆冉阳是他的小学同学，俩人从小玩到大，初中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感情依然很铁。
　　这是他至今最要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喂，子衿？考得怎么样？”穆冉阳爽朗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就那样吧，稳定滑档，大概到二中。你呢？”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将灰溜溜的琴盒塞回了角落，顺手把窗帘拉好，不再管它。
　　“你们学霸讲话都这么冷酷无情的吗？”穆冉阳无奈道，“还滑档到二中，我成绩最好的时候都考不上二中好吗！”
　　尹子璟忍俊不禁，“那你考得怎么样？”
　　穆冉阳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还不晓得我这个发挥，一直都是随缘二字概括全文的啊。如果分够的话我还是想选七中，离家近，正好离你的二中也近，咱们以后还能常常约出来，多方便。”
　　尹子璟“嗯”了一声，“我对你有信心。”
　　“那是，我可是一流压线选手。”穆冉阳笑，顿了顿，还是开口问，“对了，那伙孙子没在这节骨眼找你麻烦吧？”
　　尹子璟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义愤与担忧，笑容暖了起来，“你说沈辕？没有，你放心吧，我跟他根本不在一个考点。而且这都毕业了，他还能追着我到二中不成？”
　　穆冉阳冷哼一声，“那也得他有这个本事，但凡他以后再敢来惹你，我就直接去打断他的狗腿。”
　　尹子璟笑道：“真没事，话说你女神怎么样了，你关心过人家吗？”
　　穆冉阳果然马上就被转移了话题，叹了口气，“哪儿能啊，我连她微信都是借着转账的名义加的，根本没和她说过话。我怕一开口被她发现通信录里多了个陌生人，直接给我删了。”他苦恼道，“可她又不爱发朋友圈，我连她要去哪个高中都不知道。”
　　尹子璟哭笑不得，“你不讲话不是更糟糕吗？这要是哪天她翻翻通信录，看到你那个生煎包头像，戳开一看就一个转账记录，还不得以为你是原来初中门口卖早点的摊主，分分钟删了？”
　　穆冉阳一惊，“有道理啊，那我还是去琢磨一下怎么跟她搭句话吧，挂了，回聊！”
　　尹子璟望着手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风风火火的傻狍子能不能成功。
　　收拾好东西，洗完澡，他惬意地躺上床，在此刻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松快感。
　　现在要做的事只剩下坐等成绩和拿毕业证了。
　　他戴上耳机，打开熟悉的音乐，闭上眼慢慢放松全身，总算得到了长久以来第一个安稳觉。